在她哭過了一場后,老禪師便已入殮。
法顯和法止奉著師尊法體到前殿去舉行一場往生頌經佛會。而后,才能送到寺后的塔場里焚化。
院子里火缸熊熊燃燒著,天空已經泛白了。
一夜過去。
“國使應該已經進寺了吧?”
空明的遺物已經燒完,寺奴續著火,缸邊還堆放著二十幾份金、銀泊剪成的祭禮。她拿著那只信箱子,來到了火缸前。
“大娘子,這里面的信……”
姬墨輕聲問著,開箱時他已經看出信件有些不對勁了。
大娘子的信經常是他送上山的,所以他很清楚她的筆跡,更知道她用的是簡體字。
她是為了保密。
而除了唐坊人,只有空明是認得她的簡體字的。
“是法止僧官取走了十幾封吧。我也不必去問他了……”
她打開了信箱,細細看去,已經知道少了的十二封信件,都是和東海女真的往來生意。
在這些信里面,她可沒有罵過趙官家。
為了讓空明覺得她和女真人通信實在是無可奈何,她從來都是一邊罵著女真人賣馬場賣得太貴,一邊向趙官家表忠心的。
——樓云看到了對她是有利無害。
姬墨站在一邊,看著她仔細地翻著信。
她已經察覺,就算是余下的信件,也可能并不是她的筆跡。
外人也許看不懂她的信件內容,但并不防礙拿走原件,然后照樣抄寫一份冒充代替。
她的眼睛一轉,落在了火缸邊的金、銀泊祭物上。
二十幾份祭物。是駐馬寺里有品級的大僧都、大和尚們送來的。祭禮上面貼著白紙哀幅。其上既有扶桑文寫就的哀語,也有宋文的哀詩。
“大娘子——”
姬墨看到了那宋文的兩句哀詩,貼在了一盆碩大的佛座銀蓮花上,認得是:
“瀚海焉有死,青山豈有歿?”
落款只有一個草飛的“謝”字。
姬墨哪里會不認得。不由得在她耳邊提醒了一句,道:
“大娘子,是謝十三公子。”
臺州謝家的謝國運,也曾經到這佛齋里來祭拜過。
“剛才小人問過法顯僧官,五天前,謝十三公子確實已經從平安京城匆趕回駐馬寺。”
寺奴的腳步聲從院外傳來。姬墨站在她身邊,低聲回稟。
季青辰點了點頭,法顯離開時和姬墨之間的話她早也聽到了:
“平安京城混亂不堪,謝十三公子如今還在中殿與各位僧座議事。坊主如果有意來與會,就讓阿池引路過去。敝寺上下同感盛情。”
扶桑內亂的消息傳來后,不僅是謝國運馬上啟程去了平安京城打聽消息。駐馬寺也邀請過唐坊與會,商議應對之策。
只不過,被她婉拒了。
然而,謝國運這個時候回來,卻不能不讓她突然起了疑心。
空明留給她的嫁妝箱子交給了法止保管,法顯不可能天天都盯著。如果法止僧官仿制出大箱的鑰匙,再給謝國運一些方便。這五天足夠他抄寫信件了。
就算是她派了寺奴,監視這佛齋內外,他們也是不會防備謝國運的。
論起來。謝國運和她季青辰的關系,其實比王世強更親近。
謝國運是空明大師的記名弟子。
他向大師學的并不是佛理,而是畫技。
空明大師的畫技來自山西五臺山,是源自北宋宮廷畫院的北宗技法。
謝國運本身精擅的卻是南宗技法。
有了這一層的關系,此人當然能隨意出入圓止佛齋,而無人多問。
季青辰已經發現。箱中仿制信件的筆跡抄得和她極像,但水力吊裝機、火槍、弩機等圖紙卻明顯不夠精確。
因為沒有唐坊小米尺。尺寸仿得不準確。這也是偷信者必須拿走原件的原因。
“這些仿圖就算不準確,卻絕不是普通人能畫出來。”
分明是個用畫筆的老手。
——謝國運。
“坊主。”
走進佛齋的寺奴走到了近前來。傳的是阿池的口訊,
“寮主說大師的舍利要今晚才能備好,本應該請坊主到秋獲院去歇息。但謝十三公子請坊主去松風居,有要事商議。”
他果然是回來了。
謝國運在駐馬寺的十七府客居里,還獨占著一座松風居。
雖然他也曾在這圓止佛齋里住過半年。那時她早已經下山建起唐坊,卻時常回來。
她的那副畫像,他給她畫畫的地點也不是季家小院,而是這佛齋的廊下。
那時,因為當著空明大師的面,他又正在向空明請教光線折射時的畫技,她不好一臉厭煩地對著他。
畢竟,她和法止、法顯算得上舊識,但只有謝國運來拜師學畫時,空明才刻意召她回寺。
她心知肚明,空明是聽說了她和王世強交往漸多,有嫁娶之意,才有意讓她結一段方外之緣。
這位老宋僧,是想讓她與臺州世家謝氏子弟多一些交情,將來遠嫁到大宋也不至于孤立無援的。
所以她才忍耐著,有了那副畫像。
盡管每次見著謝十三,聽著他追在她后面,叫著她“小師妹,小師妹”,她就全身發冷。
恨不得照面給他一腳。
就連她那畫像上的題記小品,她也是事先要求他另紙寫出來,親自檢查過的。
絕不許出現師兄、師妹之類的字眼。
丑鳧之類的奇怪外號,她都忍了。
聽了寺奴的傳訊,姬墨不由得皺眉,勸道:
“大娘子,他請大娘子過去松風居。未必就是好意。”
“雖然不是好意。但也是有事……”
她沉吟著,想起了那件一直懷疑的事情,道:
“臺州謝家把箭樓讓給我是沒錯,但偏巧就被樓云燒了。只怕這件事謝家是提前和樓云商量過的……”
她可沒忘記,謝家的背景和四明王家不一樣。
臺州謝家在東海的生意雖然不及四明王家。但他們家有一位近支叔祖,曾經做過半年的參知政事。
只是他運氣不好,正遇上了韓參政在四年前保著新官家登基。
這位謝氏叔祖只能急流涌退,在家閑居。
但有了這位叔祖多年來經營的人脈,他在族中的威望,最近這兩代的謝家子弟頗為出色。
他們參加科舉有了舉子功名的。或是考進了國子監的人,算起來比王家多。
王家全靠了王世強。
他做生意是好手,參與政事也能獨辟蹊徑。
萬一韓參政的北伐計劃成功,他直接撥升到御前行走,也不是不可能。
要不是這樣。王家這一代眼看著就要被臺州謝家蓋過去了。
謝國運有搶建箭樓的眼力,實在不能說他沒本事。
“火燒箭樓的事?”
姬墨聽出她話里的意思,不僅懷疑這信是謝國運拿走的,她更懷疑,臺州謝家有意和泉州陳家聯手,甚至是與樓云聯手。
而樓云在意的不僅是東海市場,還有謝家叔祖在朝中的份量。
“……他在福建扶持陳家,在江浙扶持謝家。這才是有備無患。”
姬墨只覺得恍然大悟。
這位樓國使對唐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沒有謝國運這內應提供消息,絕不至于如此。
“看來,還是要和謝十三當面說清。讓他少管閑事了。”
她把信收回了信箱里,交給姬墨。
“去松風居吧。”
她想起那月光樹林里裝生蕃的樓國使,向佛齋走出去的腳步不由得有了一份遲疑。
離開月光樹林后,她一直壓在心底的那一絲疑惑升了起來。
在泉眼邊,她果然是錯覺嗎?
他最后,要帶著她一起回去的意思……
“傳話給阿池寮主。讓他小心戒備,樓云在駐馬寺的內應不是泉州僧。也不是他的家將,而是謝國運。”
她的吩咐被寺奴匆匆傳了出去。
姬墨也向背通奴等蝦夷人傳訊。讓他們趕向后寺客居。
剛才她和阿池分手,離開秋獲院時,她就已經得到了寺奴傳訊:
有三個宋人家將潛入寺中,而原來躲藏的女細作也在后寺出現了……
那三個樓府家將當然是從唐坊逃出去的。
“告訴阿池寮主,先抓到那四名家將,再來和我說船的事情吧。”
在駐馬寺,他們一定會被阿池抓到。
這樣,她去了松風居才能在樓云面前立于不敗之地。
“無論如何,要我馬上斷了給韓參政府的財源支持,卻是不可能。”她每年供給韓參政的金砂,都是通過了黃氏貨棧。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暗中說定這些錢的用途:
她要求過,一定要用到內河河道的修復和浚清。
這些年,這項河道工程由王世強親自主持,她并不擔心會把金砂移作他用。
他就算只是為了他提出的馬政,就必定需要溝通長江水運和江北邊境的運河航道。
甚至,這條廢棄的運河河道還能穿過江北邊境,與金國境內的舊河道相連。
她匆匆走向松風居的時候,樓云因為有了謝藥頭在前頭引路,他已經路過了中殿附近。
在黎明的晨光下,客居附近居然沒有一個寺奴。
他看得到中殿僧兵們的騷動,還有駐馬寺南大門附近的喧嘩。
寺奴們似乎是去正門外迎客了?
他微微皺眉。
“樓公子放心。駐馬寺南大門前修有一條面向扶桑內地的盤山大道,可供兩頭牛車并行。清早來上香的山民從來都是絡繹不斷,如此騷動應該是有太宰府平氏女眷駕臨。”
謝藥頭人如其聲,一口江浙口音極為委婉,長相也是唇紅齒白的小畫童。
他以往隨謝國運去過泉州。當然認得樓云。
但他極有眼色,不稱官名而只當樓云是主人家的舊友,引著樓云走過了水泊橋廊。
樓云看到謝國運站在橋頭的身影,便知道此行他是后發而先至,終于比那女坊主搶先一步。
謝國運如此悠閑。當然是已經拿到了他需要的信件。
他踏進了綠意蒼蒼的松風客居。
家將散布四面廊下,小廝們往來奉茶。
改造得廳堂高大的外間,謝國運瞅著樓云的眼神卻是分外詭異,他拱手道:
“恭喜樓兄,我今日才得到消息,樓兄已經與順昌縣主訂親了?去年蕃商大會時你和我提起一名女子。我還以為——”
“以為什么?”
樓云早習慣于謝國運的怪異,并沒有在意,謝國運心里轉著鬼主意,便也一笑置之。
進了外廳間,他向樓云讓了主位。自己在下首陪坐。
樓云也已經從謝藥頭嘴里知道了空明大師圓寂的消息。幾句問哀后,他嘆了口氣,接了茶,喝了一口今春新摘的雀舌。
辛苦了大半夜,他飲了半盞茶才看向了謝國運,道:
“把信拿來吧。”
去年的蕃商大會,謝國運當然也是參加了的。
那時,他請了謝國運在樓府住下。也向他提起過:
在媽祖正殿廊簾后說起水力機械的女子。他已經差了人在尋找。因為當時謝國運也在正殿中,聽到那女子說話的。
所以他才拉上他秉燭夜談。
以他樓云的推測,那名女子心思細密。舉一反三,應該不是尋常人家出身。
她應該是從父兄嘴里聽說了兩浙路有內河工程的消息,所以才想起可以在長江上游依樣畫葫蘆。
能知道這些消息的,除了宗女別無他人。
謝國運當時還大笑搖頭,咬定了宗室坊里的遠支宗親們忙著巴結趙秉謙,忙著在泉州海面和海賊勾結。絕不至于有一人能對千里之外的小小內河工程有興趣。
至于宗女中。也確有幾位女子內慧外美,值得一求。可惜對他謝國運不屑一顧。他今日看到她們在簾后的身影,卻也不知道聲音是不是她們。
而且她們的父兄貪婪不知分寸。將來只怕還要連累她們。
他居然還勸說,如果想求親,還是小心探訪,慎重為上。
“原來,樓兄找到的就是順昌縣主?”
謝國運在他下首側坐,眼色怪異,心里卻有些為難。
空明大和尚臨去前,他是在他榻前的,知道他不放心季師妹現在還沒有人家。
他可是拍著胸口保證了季師妹有一門絕好的婚事:
唐坊外面來的大宋國使,他去年就機緣巧合,看上了季師妹。
只要他請了國使進寺,把季師妹參加蕃商大會的事情提一提,再在中間牽線保媒,樓云總有七八分求親的意思。
就算門第不配,他謝家不是還有叔祖大人?
讓叔祖大人收季師妹做養孫女,再嫁給樓云豈不是天作之合?
反正不會叫她再被王家小子欺負的。
——空明大師去得極是安詳。
但他謝國運萬萬沒料到,他這兩日到中殿去議事的時候,身邊的小廝把這幾月家里傳來的消息細稟了他,他才知道樓云居然已經訂親了。
出使之前就訂親,豈不是只在泉州城查了半年?
他也太急了些。
于是,他斟酌著,想把盤算好的話全都說出來,提醒提醒樓云。
樓云卻隨意一掃,奇怪道:
“你身邊的侍姬呢?怎么只見幾個小廝?”
他也進過樓云的后衙,更見過他府里的絕色夷女,所以和他并不避諱這些,聽得他這樣問,謝國運不由得一聲苦嘆,道:
“你知道我在這里是拜了空明大師為師的,所以有了一位小師妹。本來她還客客氣氣,我還像是位師兄。但有次看到我租了兩個侍妾后,她眼睛不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也要害怕她看得不順眼,給家里告狀的……”
樓云聽得失笑。
他還沒來得及意識到,他嘴里的小師妹就是季青辰時,松風居的院子里突然一靜。
他側目看去,身子就是一僵。
雖然明知如此,但看到季青辰的身影出現在了晨陽中時,他還是沉默了下來。
謝國運不明所以,轉頭看了過去,季青辰已經直闖進了院子。
光天化日,晨光明亮,家將們有認出她的,正面面相覷,樓已猶豫著轉頭看向了樓云,不知道要不要趁機捉下。
她已經急步走到廊前了。
謝藥頭只在追在一邊陪笑著,,哪里又敢攔她。
謝國運還著急著她來得太快,打破了他的計劃,后寺里,漸漸紛亂了起來。
寺奴們從南大門引著逃難施主們進寺安頓,在水泊橋廊上往來不絕,隔壁的十幾座客居里漸漸充滿了哭聲。
駐馬寺大門所在的南面,也隱約傳來了似有若無的駐馬寺警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