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叩了門,一下,兩下,三下。
里面迎接的腳步聲馬上由遠而近,迎了過來。他便也嘆了氣,在門開時直接丟了韁繩,向院子里走了過去。
“有客人?”
他瞥到了門房里站起來的兩名青衣家人,看著有些眼熟,卻不記得哪府里的仆從。
“是,大人——”
充當門子的家將正向管家的樓葉低聲稟告著,樓葉忙不及地答著,“客人在外廳里奉茶。”
樓云料著今日有客。
昨天宮中畫院的周待招請他吃酒,推薦了他族侄過來做他書房里的刑案文吏。
他便也不在意,踏著樹影下的石道,直向外廳而去。
反倒是樓春追在他身邊,覷眼他的神色,小聲道:
“大人,史娘子出身太低了些。大人對她沒心思就算了。再過幾日不就是清明節?是臨安城的踏青季?小人聽說,各府里的閨秀們在這個月都會出府到城外去游園、游船的。大人多去看看,說不定就遇上一個喜歡的女子。娶來做妻室呢。”
樓云的腳步沒停,卻瞟了他一眼,輕輕一哼。
樓春頓時知道他是說對了話,樓云是打算娶了正妻之后再提納妾。
他實在不喜歡順昌縣主,所以才要退親,但臨安城里多的是配得上他的女子。
樓春自覺有理,便實話實說道:
“大人,文昌公子和大人一個年紀,都是老大沒成婚的。在泉州城里一直被人傳著閑話呢。大人趕緊瞧上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咱們說不定還能比季坊主更早辦親事。“
也許是那句“比季坊主更早辦親事”打動了樓云,他在外廳臺階上停住,道:
“也不急在一時。這門親事是我訂得倉促了。平白叫縣主受了委屈。”
他神色透出些苦惱。聲音也是自覺理虧地壓低了。
外廳寬大,石階修了三級,雕著冰花格子的漆門四對八扇,正虛掩著。
可見到進門一個大廳,水磨地磚光滑,左右掛畫,盡頭處擺著一座黃楊木座工筆彩鳥
屏風。再里面去才是客人坐等的內廳。
“是我辦事不夠妥當。趙家其實也并不情愿退親。到如今也沒有送退婚書過來。按禮
我應該等順昌縣主進了京城。再親自去她父親面前賠罪。也要為縣主安排好后路——”
他最難辦的當然是圣命難違,是官家那邊不許他退親的叮囑。
但情理上他使不上勁的卻是順昌縣主那邊。
他們家要是又想托他保住兩個兒子,又不愿意退親。他也沒辦法再去催促。
他沉吟間,這邊廂樓葉揮退了門子,追了上來。他顯然帶著意外的喜色,趕上兩步拉著樓云下了臺階。
他一邊覷著那外廳。一邊悄聲附耳道
“大人。廳里是趙爵爺來了。”
“……哪位趙爵爺?”
樓云不由得側目,連樓春都瞪大了眼睛。
“回大人。是順昌縣主的父親,開國男趙秉林。家里人從他身邊的隨從嘴里打聽了幾分。約是縣主在明州城得了惡疾。”
樓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詢問病因,樓葉仍是一臉笑嘻嘻地說著。“大夫說是性命無坊卻要養上三四年,不宜成婚。他家怕耽誤了大人的青春,所以只能上門退親。宗正司那邊。他們家會去提的——”
“什么惡疾?”
樓春看著樓葉的一臉笑,就知道順昌縣主突然得病事出有因。反倒怒了起來,道:
“分明就是瞎扯的借口。他們家是聽說了太后在宮里的話,所以怕被大人連累,才要退親吧?當初上門要彩禮時怎么沒提這茬?”
樓云只是抬頭看了看紅日高懸的天光。
他想確定他是不是在做夢。
趙秉林為女兒主動退親,實在是讓人料想不到。
但對于他樓云而言,卻再也沒比這更好的事情。
她季青辰看不上他樓云,但他樓云難道就沒人要了?他還不能再遇上個喜歡的女子,和她一心一意地好好地過日子了?
他低聲吩咐了樓葉幾句,就匆匆進廳去見開國男越秉林。
外廳里自然有丫頭侍候,此時也沒有了樓春的事。
“大人吩咐你去租船干什么?”
他追著樓葉問著,樓葉失笑地看他,答道:
“干什么?不就是你剛才提的,趕緊趁著現在的踏青季,到城外去看看各府里的娘子們?有合適的,大人就上門去說親?”
明州城的清明季,這幾日的杏花雖好,雨水卻并不多。
季青辰坐在刀魚船艙里,聽著隔壁并行的河船里傳來女子的哭泣聲。
這時候,她并不知道那就是得了“惡疾”的順昌縣主,不能進京城祭祖的趙德媛。
她只是聽著那女子哭得哀泣,心里便有些奇怪。
“哥哥們是趙家人,我便不是趙家人?哥哥們是父親的骨肉,我便不是父親親生的女兒了?早知我在父親眼里不及哥哥一根頭發,當初何必把我生下來?”
聽著她埋怨父母,她的心一動,便聽住了。
身邊的腳步聲悄,唐坊分棧點副管事勞四娘何等的有眼色,只是在她耳邊說了一句,道:“大娘子,聽著口音是泉州人氏……”
她無聲點了點頭。
此時離她下了唐坊海船,被唐坊分棧點的管事接到河船上進城,不過一兩個時辰。
在東渡門明州市舶司里需要辦入境手續,自然有正管事季大力去安排。季辰虎和船上三百戶的坊民,也是他去安置打理。
而她卻與船上的幾位綱首,還有陳文昌叔侄一樣,被各自迎接的管事們接著進城。
胡綱首府里,胡夫人的壽宴就是今晚了。
唐坊在城里置了宅,陳家在明州城也早在幾十年前就買了一座極有名的江南園林。
陳文昌剛才送她上船時,已經約好,等胡府的宴事一罷,還要下貼子請她去陳家的曉園里賞春。
繞城的河道里,可供四條船并行。
出城踏青的河船絡繹不斷,時常能看到雕金畫綠,裝飾一新的府宅私船開出城來游玩。
也能看到掛著祭幌,從鄰近府縣回來祭祖的船只。
而與她的船并行的河船是一只不大不小的單桅河船,四間艙房兩頭小中間大,一看就知道是便宜租來的舊河船。
平常都是做貨運生意,四五月里客多時才偶爾載客。
所以,四間房只有一個窗戶,還是外面關上的密封板窗。
因為雨前的空氣太悶濕,板窗早被船主卸了下來,露出稻草桿子編織的窗簾。
女子的哭泣聲便是從簾后傳來。
她聽著,那女子確實是泉州城的口音,剛才怨了一陣后,那女子似乎傷心太過,又伏在了桌上嗚咽。
繞城的河道只有這一條,現在又是船運繁多的時候,她也不好叫船夫把船推開了些。
她的刀魚船也是唐坊出面租來的,卻是極潔凈的游湖新船。
推拉的格窗上雕著五福圖,半開著納入河風,吹動著里面一層斑點湘妃簾,一層白絹繡花簾,透出斑駁的光影。
艙房上鋪著嶄新的嫩綠地衣,一角還擺放著雕木立式香爐,用熏香吹去點點濕意。
她便可有可無地聽著了。
“大娘子吃茶。”
勞四娘殷勤把她習慣吃的武夷山茶放在了她手邊的小幾上,又揭開了茶食細點的盒子。
她含笑點頭,捻了一顆荔枝干果放在了嘴里。
那邊的船上果然傳來了勸說聲,卻是小男孩的聲音,也帶著哭腔,道:
“三姐,切不可這樣說。父親是沒有辦法。是信郡王府里差了人來,說咱們家要是和樓大人結親,明年的大宗禮就不要在咱們家里辦了。要轉到二叔家里去。他們這是不讓父親做咱們這一支里的宗主了。”
季青辰在心里微噫了一聲。
勞四娘也湊到了她耳朵邊,道:“大娘子,聽起來是宗室子弟。”
也不需要她開口,勞四娘便伸手,悄悄揭了一角簾角,細細看了兩眼對面船上的情形。
她是莊頭婆娘勞氏家的堂姐妹,也是那一批北方匠戶里頭一個被季青辰差回大宋的人。
除了宋話說得好,她也是極有眼色極會交際的人物。
所以她一看對面船上的情形,就知道是和京城里一樣最常見的破落宗室,所以船上雖
然有小娘子,有小公子,卻沒有得力的仆從。
除了撐船的兩個河娘,就是后船上的一個老家人,并一個老婆子在照顧。
“像是破落宗室里的子弟,應該是清明奉了召進京城祭拜祖先。但現在不去京城卻
到了這里來,只怕是有事不敢去臨安。連明州城也不敢呆,要避到城外船上來。”
她轉回頭,悄悄稟告著。
竟然被她料中了大半。
季青辰也點了點頭。
因為不清楚泉州城里的宗親到底有多少支,她并不能馬上判斷出外面船上的女子是哪
一位。
但她卻知道,她應該是一位縣主。
因為大前年太后的七十壽日,宗親里每一支的長房長女,都被推恩加封一級。
外面這船上的女子如此落泊困窘,家里父親卻是本支里的長子。所以,她應該是無品的女兒得以有幸加封為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