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云移近了榻邊扇風,風中夾著特意熏過男子竹葉香。
讓她的思緒朦朧。
這一世的生活里,沒有飛機、火車,做官就是要離開家鄉。
因為有避籍的規矩,本籍人不能在本地做官,只能被吏部安排到外地去做事。
如陳文昌這般的讀書人雖然免了官府的勞役,但也有游學的習慣。
死讀書是很難考到功名的。
而普通小民沒有功名不能免役,有錢的交些免役錢,沒錢的在農閑季節就要出外。
小民們會按三年一輪,五年一輪,或是十年一輪地被縣、州、府的各級衙門招去。
他們要自己帶上干糧,去做水利、宮觀、軍事等工程。
遇上不知體恤小民的衙門,不僅年年要服役,農忙時也會被召去為官府免費干活。
這個時代的生活,就是男主外,女主內。
這個時代的情愛,也就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樓云和陳文昌也是一樣的。
“坊主……”
樓云只看她的眼神,就能明白她心里的念頭,他急忙辯解,
“官員出仕在外,帶著家眷赴任的十有三四。如果家中并沒有父母親大人需要妻室代為盡孝。就算是出外任職當然是把妻兒帶在身邊的。”
他盡力暗示著他日后的打算,又知道機會來得不容易,沖自己扇了幾扇子,冷靜下來,“再者,我本來就是西夷出身,不怕坊主知道,我除了打些獵物,出外是到各寨子里交換些鹽、布為多。”
說白了,他一個夷奴從小的習慣,出寨子就只有三件事:
狩獵、以物易物、然后就是談戀愛,
“我并不能和……和各州縣的士子那樣習慣地四處以文會友。”
他自問和陳文昌不同,除了合謀議事,他不太喜歡和士子們經常來往。
他也沒辦法和武寧軍的軍官們太過密切。
因為他煩了他們口無遮攔的說些華夷之別。
盡管他也把金國視為敵國。
他的志向也是輔助官家,收復舊土,直搗黃龍。
季青辰突然聽他說起西南夷的舊事,倒是有了些興趣,她可沒忘記,他在紫竹林子里說起趙德媛,居然說順昌縣主像他的一位故人。
除了熟識的女子,又能是什么樣的故人?
樓云馬上就察覺出了她的疏遠冷淡之意,不知道又是哪里說錯了話,平白得罪了她。
“坊主也是外夷歸來的,想必能明白我話里的意思。”
他不急于馬上打動她,只是抓緊能見面的機會,懇切說著內心的話,
“我以前在府里也有幾個蕃商送來的美人,如今都送出府去了。我以往時常到她們屋里和她們說說話,想來都是一樣有些寂寞的。”
他不好意思說,什么外夷華夏的不是真正原因。
要知道,他的官大別人都要看他的臉色說話,他是西夷出身并不算什么。
而且官家的宮里都有契丹歸附的班直做御衛,他這樣的三榜進士經常可以橫著走路的。
但他從小一個人呆著,太孤單了。
所以他府里有很多兄弟,也有很多蕃女。
和寨子里一樣很熱鬧。
他在成婚后,希望妻子兒女都圍著他不要離開。
但他是個男人,這些兒女情長的話他不好意思說出口。
聽到樓云說起他府中的外夷美人,季青辰卻只有苦笑了。
跟著陳文昌到了京城,她到現在還沒有擔心過妾室的問題。
而且,她在京城成親是不需要在陳家大宅里孝敬公公婆婆的,她也確實不習慣那樣的生活。
但陳文昌連父母孝道都能放下,遠別家鄉到外地謀生,他這喜歡交游的習慣那是根本無法改變的。
她要么順著他,要么不結這門親事。
因為她的兩情長久,也許確實需要“朝朝暮暮。”
送走了樓云,她躺在了床上。
在頭痛腦熱中,她回想起了唐坊外的深藍大海,和前世里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還有回到大宋時,她仍然要小心適應的陌生環境。
她其實和樓云一樣,對宋人的圈子很陌生。
她也不好意思對陳文昌說,就算她已經不是一個羨慕哥哥的小孩子,她可以一個人把日子安排得滿滿的,有很多朋友和伙伴。
但她還是希望,成婚后夫君能多陪陪她。
她不說這些是因為,她覺得喜歡一個人,就是讓他過得開心才對。
陳文昌過得開心,她也就歡喜。
她摸著瓷枕底下陳文昌傳給她的小紙條,眼下想的仍是怎么擺平了季辰龍的事情,讓陳家不要急于退親。
陳文昌好不容易從御史衙門里回來,在書房里還沒有坐穩,陳洪就從明州城來了。
“叔父?”
陳文昌看著他一臉的愁容,不知道他哪里又不如意了。
他只有暫時放下給季青辰寫紙條的任務,先把這位長輩給招呼好了。
“叔父,唐坊的工坊應該已經開始回遷了吧?”
他微一思索,從馭龍手上接了茶,放在了陳洪面前,不知道他除了生意還能愁什么?
“文錦堂弟他在泉州城,一切可好?”
他以為陳洪在愁他的庶子。
陳洪重重地嘆了口氣。
自從季青辰不回泉州,又愿意少拿八珍齋的股份后,陳洪覺得他的日子終于過得順心
了幾天。
尤其是樓大人讓他把開建新河道的風聲放了出去,楚揚河道那邊的僵局馬上解開了。
江浙各地的糧商、鹽商、船幫大佬們一看還有別的地方可以賺錢,自然就不非抓著西河道碼頭不肯放。
所以他也沒在意樓大人向季青辰向親的事情。
“二侄兒,打從四月里,樓大人和我說起了他訂錯了親的事。我是一個字也沒說出去的。”
陳興拉著陳文昌的手,讓他幾邊座椅上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喜歡你那求親求來的媳婦,她看著也沒有起外心的意思。所以樓大人雖然親自上門和我說這件事,我就是聽在耳朵里,記在心里。但一個字都沒勸過你。我從沒要你退一步,不要和樓大人爭。”
陳洪是接了樓云的消息,匆匆趕到了京城里。
陳文昌耐心聽著他說著,詫異道:
“叔父突然來京城,難道還是為了我和青娘的親事?”
“這一次不一樣。季家那個二弟一直在高麗沒有回來,聽說是投了金國了。”
不出陳洪的所料,陳文昌頓時一驚,站了起來。
“叔父這話,是從哪里聽來的?”
然而不等陳洪回答,他在椅前來回走了兩步,頓時想起這幾天季青辰那邊似乎是生了病的消息。
“她是為了這件事?竟是真的生了病,卻不叫我知道?”
他看向了馭龍。
馭龍被他臉上的神色嚇住了,連忙跪了下來,叫屈道:
“公子,我每次去為公子傳信,季坊主都說她一切都好。她那屋子里都是仆婦,要不就有蕊姑娘、許七娘子,小人怎么能真的看到她?”
“二侄兒。”
陳洪這時候哪里還有功夫聽這些,拉著陳文昌,
“她不親自和你說,卻叫樓大人來和我通了信。當然是她的好意。她這意思就是告訴你,這事兒她不連累咱們家。要退親她也接著,反正樓大人保著他們家呢。”
“叔父說的哪里的話?”
陳文昌剛才的紙條只寫了三四個字,卻是打算要寫幾句詩經里的“東家之子,宜家宜室”的詩句。
他知道季青辰看了一定會高興。
她在陳家田莊里起的小蒙學,安排禮聘了他那位朋友的事,他剛剛才知道。
那位朋友特意在御史御門外等著他,再三謝過了這番好意。
“叔父不需再說了。她必是不愿意退親的。”
陳文昌斬釘截鐵地說了這一句,陳興也板下了臉,道:
“她要是不愿意退親。那她就是壞了良心。咱們家是什么人家?說差了咱們是泉州城的海商,上百家祖宗的家業傳下來,從沒有和綠眼睛的金國人打過交道。更不要說是結親。”
這一路上,他早就打好了腹稿,準備了說詞,
“說好了些,咱們陳家雖然是敗落,但向上數個十多輩,也能和戲文里的陳朝國主攀上血脈族親。咱們怎么能和金國人扯上關系?祖宗在地下都要羞死的。”
陳文昌本來還要疑心她和樓云之間有了什么默契,聽得這里,卻有些哭笑不得。
“叔父,那都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修族譜時胡編出來的事情,叔父怎么還拿到嘴里上來說,叫外人聽見了笑話咱們。”
修譜族時想著法子攀上有名的好親戚,那是例行的規矩了。
陳家祖上不過就是泉州城里有幾間海珠鋪子的小富商,靖康之變市舶司生意蕭條時,陳家一時好心用極便宜的價錢買了七八條船,讓船主抵了債。
結果,等到朝廷整頓港務鼓勵貿易時,漸漸地把家業做大了起來。
所以,陳家和陳朝后主陳叔寶那是絕沒有半點關系。
說到這里,陳文昌就要出門。
“她既是生了病,我當然要去探望。叫她知道我絕不至于為此退親,她的病就好了。”
他也不覺得她行事妥當,臉色并不好,
“我也要問問她,我從不多問她以前的事,她卻為了什么事要和樓大人暗通消息?她生病了反倒瞞著我。她到底是想成親還是不想成親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