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話后,樓云伸手把她攬到了懷中,兩人在云床上靜靜坐了半晌。
八月里的蟬鳴隨著天色的入夜,漸漸地由喧囂而至于平靜。
黑漆草叢處的蛐蛐兒,高一聲低一聲地叫了起來。
家將們守駐巡查的刀鞘聲撞在了皮甲銅扣上。
二白和四白還在外面互相舔著毛。
狗卷舌頭的口水呼嚕聲里,不時冒出一個輕輕的飽嗝。
季青辰知道他呆不了多久就要離開,伏在他胸口,突然間抬頭問道:
“你阿爹呢,也不為他追封一回?”
難不成樓云也和光宗皇帝一樣,和老爹處不好?
季青辰正胡思著,樓云垂眼看她,淡定道:
“下回還有機會。他是家主,怎么能和老婆、兒媳婦搶這些東西。”
季青辰也笑了起來。
她能聽出他言語中的感傷,她知道,樓云是遺腹子,從沒見過父親。
不過是說些家事,開些玩笑,讓他心情輕松一下。
“……趁還來得及,你今晚就離開山陽吧。”
樓云撫著她的臉龐,終是說出了這句話,
“金軍南下現在到了徐州,水師沿著黃河就要到淮水了。他們到咱們這里也是打算要抄后路,他們要是直接攻破了山陽,宿州那邊的李全怎么可能守得住?”
季青辰雖然不懂戰事,但唐坊也是走私販子洗白,拼殺出來的家業。
她想著淮水兩岸,北岸宿州在李全手上,南岸楚州在樓云手上,兩城對峙。
如果好好配合,這戰事也不是沒有得勝的機會。
只不過,長江上的三路友軍不給力,敵人全盯著這邊來了。
惡戰難免的情況下,安定人心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才和樓云旁若無人地說起了親事。
他看起來應該很高興。
她想了想,把江西茶商韓府來招攬船幫的事情說了。
她用辦喜事的口氣說著,道:
“我打聽了,韓府剛和江西鄱陽湖上的一家湖幫結了親,韓府的一名族女嫁去做了幫主夫人。我看他們家是長江沿岸的地頭蛇,又真心想在水上拉攏一些幫手。”
因為不知道這韓姓是不是和京城韓宰相有關系,她還仔細查過。
韓宰相是舊勛貴出身,韓茶商家是地方小土豪出身。
完全不沾邊。
“我想趁著這機會,請韓家出面,在他們的茶園戶、鋪戶、茶客里替三郎的幫里兄弟說幾門親事。”
季青辰告訴了他,她向韓家先提出的條件。
這對韓家來說,根本就是小事。
樓云瞪著她,半晌說不出話,最后在她的不耐煩推搡里,他無奈嘆氣,
“這時候了,你還想著這些事情……”
“打死打生的是軍國大事,但吃飯成親也是人生大事。”
她便也嚴肅了臉,模仿樓云說公事的臉色,道:
“你放心,我沒想和韓府聯姻,我只和他們手下身家清白的茶園主、茶戶們結親。將來韓府要是被當成是豪強魚肉地方定了罪。滿門抄斬的。那也和咱們無關。”
樓云瞟著她,面上的神色變幻。
“你聽說什么了?”
“什么?”
季青辰若無其事地回視,到得最后,她還是沒頂住,卟哧一聲笑了出來。
樓云暗罵了樓春那幾個小子嘴啐,攬著她道:
“韓府進了西南的茶路,他家胃口太大。居然讓關河他們家告到我面前來了。”
季青辰知道西南的私茶販子要到邊境去販茶,少不就要投附于沿邊的西南夷土司。
就比如西南、江北兩地的榷場里,樓云有暗股的貨棧主賣茶葉,夷貨。
這是他牽了線和土司們合開的。
否則武寧軍、壽威軍里輪換調防的六千峒丁,他們哪里愿意離開鄉土到江北來?
樓云既然要用這些土司,自然就要保著他們的利益。
“韓家從江西運貨過去,仗著壟斷了福建茶場和江西茶場的貨源,他們給船幫里抽成壓到了一成,給土司的抽成壓到了兩成。好厲害的手段。”
樓云淡笑著,站起來拿起了衣架上的官袍。
她上前接了,替他穿衣。
樓云心中歡喜,想要低頭親一親她。
季青辰一偏頭,笑嗔了他一眼。
他失落間,又覺得剛才席上的話傳出去,全城都知道她特別想嫁給他樓云。
今日他已經占足了便宜。
凡事要慢慢來。
他看著她容色嬌美,雖然金軍壓境,忍不住在心里盤算成親的日子。
但他臉上絲毫不露,完全是一副憂心國事的模樣,道:
“老話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也說不是猛龍不過江。韓家要是憑真本事,茶的成色好,賣出去的價錢公道,我也就懶得管了。西南土司不能一手遮天這于朝廷也有益。但韓家不僅做官茶,也做私茶。居然在茶粉里混了黃豆、綠豆粉,叫那些小私販們傾家蕩產,買茶的夷人告到了土司府,土司又轉到我這里。這事情就不能這樣算了。”
季青辰這幾天聽樓春說過,夷地濕寒,邊境內外的夷人們大量買茶。
泡茶飲用的是達官貴人們,普通夷人都是把茶葉混在了飯食里做飯吃。
這樣可以驅病健身。
官茶太貴,私茶是普通夷人們買茶的渠道。
“他們買了走私的假貨,沒辦法告到榷場官面前去,只能到土司府去哭訴。關河他們兄弟和我提了這事。他們家就買了假貨。傳消息來叫他們兄弟回去,寨子里要結伙去和韓府出貨的大私販子砍殺,讓他們知道厲害。”
季青辰雖然聽說這樣的風聲,這時從樓云嘴里聽來,完全又是不一樣的吃驚。
邊軍里的六千峒丁是樓云挑選過的、
他們的寨子大半是在長江上游各支流沿岸,是淮河水師的主力。
關索他們幾人都在兩軍里有武職。
這要是被寨子里叫回去報仇械斗,難免人心浮動。
樓云這邊也不用打戰了。
她為樓云換上了官袍,知道他要去軍衙門里辦公事了,送他到了卷棚門前。
精舍里燒著叉架上的火盆,暗香浮動,她卻突然看到他瞅住了她。
她心思一轉,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啐了他一口,嗔道:
“唐坊是做過假貨,但不是已經停了?”
翻舊帳的男人真煩人。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