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爹道:“大舅子能耐還不好?咱們家幾個兒子都太老實了,老大又是個火爆脾氣。明輝有這樣的大舅哥,往后能幫他。”
江家老大也道:“爹說的對。我看郭笑臉人不錯,又和氣。”
江大娘道:“我是怕明輝將來吃虧。”
江老爹道:“吃虧,也要看什么人家。像郭家這樣疼閨女的,能讓女婿吃虧?你沒看見他們多維護妹子。往后明輝有三個舅兄幫襯,日子差不了。我曉得你為什么心里不痛快,不就是清啞沒洗臉嗎!人家閨女還沒出嫁,當然金貴。就干凈講究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誰家閨女不是這么過來的!你要娶個邋遢媳婦進門,心里就高興了?再說,郭家閨女又不是不能干,你不是說她能煮會燒,還織的一手好錦么!”
江大娘被他說破心思,一時無話可回。
江明輝本還不明白娘為何雞蛋里挑骨頭,聽了這話,方才知道端倪,遂感激地看著爹。
江老爹又轉向兩個兒子,商議八月十五的聘禮。
郭清啞又定親了!
這消息同樣迅速傳遍綠灣村。
退親了自然要再尋親,這本是常情,沒什么好議論的。但等八月十五這天,江家搖著一船聘禮,帶著俊秀的江明輝來到郭家,綠灣村就不平靜了。
大節下,家家都在家忙過節。
便是家貧,也要想法子湊幾碗菜。
下水打魚是最便捷的找菜途徑。
趁此機會,好些人便故意路過、或找各種借口上郭家看究竟。
看回來的人都說,郭家新女婿一表人才;又說,江家家底十分豐厚,不但田地多,有家傳手藝,鎮上還有鋪子呢。
言談間,不免將江明輝同張福田對比。
人都說,張福田比不上江明輝人品端正。
“長得白白凈凈的,又秀氣,就像個讀書人。”
“人家本來就是讀書人。還差點考了秀才呢。”
“怪不得,說話斯斯文文的。”
“郭家這是因禍得福了。”
張家人聽了可就難受了。
任憑他們躲著人走,也還是會聽見議論。
就算不想聽,那聲音也往耳朵里鉆。
不管看見誰,那笑容和招呼在他們眼中都意味深長。
這種情形下,張老漢父子心情可想而知。
再看見李紅棗,就像一根刺,刺得眼疼、心疼。
紅棗也乖覺,一聲不響在廚房煮飯;煮好了又勤勤懇懇將飯菜端來堂屋,自己卻縮在灶房吃;吃完麻溜收拾碗筷洗,然后喂豬,忙得一刻不停。
即便這樣,偶爾碰見公婆,那臉色也是陰沉難看。
今日是中秋節,按規矩她和張福田要回娘家走一趟。
于是,她便借機躲到隔壁去了。
娘家也不好多少,她爹因為她逃婚的事,害得他損失好大一筆銀子,對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對張福田也沒好氣色。
張福田不耐煩,坐了一會轉身就回家了。
紅棗留了下來,和娘說話。
紅娘子見跟前沒人,流淚恨道:“郭老頭太狠了!他閨女不愁嫁,隨便就能挑個好女婿,何苦不放你一條生路。一定逼得你打了胎才肯放手,做事太絕了!”
隨便就能挑個好女婿?
紅棗聽了這話覺得異常刺耳。
紅娘子又問道:“你公婆是不是給你氣受了?”
紅棗木然道:“還不就是那樣子。”
說的雖含糊,紅娘子怎想不到那情形。
因道:“要不是郭家弄得這樣熱鬧排場,他們也不能把氣撒在你頭上。郭守業和吳婆子那兩個老不死的算準了:要么你和福田分開,他們就算報了仇;就算你拼了命嫁入張家,也是一輩子沒安生日子過。清啞越過的好,你公婆和福田越當你是根刺,一輩子扎在心頭拔不掉。他陰毒,就是要你一輩子不好過!”
紅棗冷笑道:“我一輩子不好過,她也別想好過!”
紅娘子慌道:“紅棗,你要做什么?你別多事!你都這樣了,多說一句話都是錯的,人家只會說你不好。這口氣咱吞了吧!”
紅棗面露倔強神情,沒有再說話。
她又坐了一會,才起身回婆家。
婆家氣氛沉悶,她不想看公婆臉色,便回房叫張福田去綠灣壩摘菱角和蓮子。既可借機躲出去,小兩口又能嬉戲玩耍,還能弄些菱角和蓮子回來,一舉三得。
張福田也不想在家待,便和她撐船去了。
秋高氣爽,綠灣壩下,湖面上竟漂了好幾只小船。
已入深秋,蓮葉已半殘,菱葉也老化,因此,人們趁著今日過節閑暇來采收蓮子和菱角,再晚,就都落入湖中去了。
當下,兩人劃著船,先去摘菱角。
盡管他們處境尷尬,但畢竟少年夫妻,又是才在一塊,好比新婚燕爾,當沒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的時候,他們也是無憂無慮、情深意濃的。
低聲說笑間,忽聽旁邊荷葉叢中有人說話:
“瞧,那就是郭家女婿!”
“在哪?”
“那邊。前頭劃船的是大貴,旁邊站的那個,穿紅衣裳的,就是他妹夫。”
“哦,看到了,看到了!”
“長得好吧?白白凈凈的。”
“噯,像個讀書人。”
“我娘說下了好些聘禮呢,有金鐲子和金釵。”
“那算什么!郭家還要陪嫁二十畝田呢!”
“真的?”
“當然真的。郭老爹親口對里正說的。”
又有女娃們低聲評論:
“清啞真有福氣,許了這樣好人家。”
“我瞧這個人比福田還要好看些。”
張福田和李紅棗不由自主循聲搜尋“郭家女婿”。
目光越過層層殘荷,果然看見那邊郭家烏篷船飄蕩。
船頭站著一個穿紅衣的俊秀少年,笑得十分明朗。
張福田頓時心中酸楚楚的失落、空洞。
再一回頭,發現紅棗也呆呆地看著江明輝。
那就是清啞新定親的夫婿?
紅棗望著江明輝出神。
即便她不懂什么是氣質,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很出色!
忽覺身邊很安靜,轉臉一看,張福田正望著她。
她便展顏一笑,道:“二十畝田換的女婿,有什么稀罕的!”
說完從身后抓了兩個嫩菱角,在船邊洗了,剝去外殼,將潔白如玉的果仁送入張福田口中。
張福田嚼了,味道清甜。
二十畝田換的女婿!
他心中念著這句話,繼續搖漿。
隨著小船緩緩移動,紅棗手快地撈起一棵棵老殘的菱角菜,摘了果扔向身后船艙。須臾,小船便消失在荷葉深處。
另一邊,江明輝對郭大貴道:“回家了,大貴。”
郭大貴看看日頭,點頭道:“好!”
隨即撐開船,調轉方向往南劃去。
“三哥!”
忽然一聲清脆的叫喊傳入耳中。
郭大貴抬眼一瞧,左前方荷叢中停著一只烏篷船,兩個小女娃正好奇地看向這邊,更準確地說是在打量江明輝。
見他們望過來,那個小些的女娃把頭一縮,害羞地閃身避在船篷內。想想自己剛叫了人家,扭扭捏捏躲著不好,又壯膽把頭伸出來,看著郭大貴笑一笑,又去看江明輝。
郭大貴認出這是堂叔家的堂妹,叫郭盼弟,才十二歲。
另一個大些的女娃叫陳水芹,和清啞一般大,十四了。
因為郭家住在村子東南角,又有大院阻隔,便是和左右鄰居也隔了一段路,加上郭守業夫婦為人較嚴厲,清啞靦腆不愛說話,因此跟村里同齡女娃很少來往。李紅棗性子活潑,常來找清啞玩。除了她,就是眼前的郭盼弟、陳水芹偶爾會到郭家找清啞。
郭大貴便道:“盼弟,采蓮呢?”
盼弟道:“嗯,采蓮。三哥,清啞姐姐怎沒來?”
郭大貴道:“家里忙。盼弟,去我家吃飯吧。”
盼弟忙搖頭道:“不去,好多人。”
想想又道:“跟清啞姐姐說,我明天去找她。”
她娘今天在郭家幫忙,她其實也很想去,又怕生人,才沒去。
郭大貴知小女娃害羞,笑道:“好,我跟清啞說。”
一面搖著船走了。
自始至終,他都沒跟水芹說話,不是不愿理她,而是不好意思。
水芹和清啞一般大,見了他就臉紅,他不好主動搭話的。
江明輝被兩個女娃盯著看,并沒不自在。
自來了綠灣村,他就被所有人盯著看。他沒有厭煩,倒很欣喜,有了身為新女婿的自覺,所以安然地承受各種目光。
他見郭大貴慢悠悠地搖漿,催道:“快些!”
說完也抄起一只漿上前幫忙搖。
出來這半天了,他很想清啞。
不是他貪玩要出來,而是今天郭家來了許多人,清啞根本沒下樓。他又不好跑去樓上她閨房,被那些長輩問長問短,覺得很沒趣,才跟著郭大貴出來打魚的。
郭大貴不解他心思,笑道:“就餓得這樣?你先沒吃面?”
江家人來后,郭家先下了雞蛋面——寓意“長(常)來長(常)往”——讓他們吃了墊個底,把午飯略推后些,當早晚飯,吃完正好回家。
江明輝也不解釋,只望著前方笑。
船拐入郭家門前水道,很快他便看見清啞蹲在水邊洗什么。
“小妹!”他興奮地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