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希堂,可以說是宮中面積最小的一個宮室。
上好楠木鏤空雕花鑲琉璃的隔扇,將小小的宮室分成了內外兩間,早起爾芙還未睡醒就被人挪到了這個陌生且熟悉的宮室中,原本跟在身邊伺候的丫兒和白芷等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身邊跟著伺候的都是一個個閉口不言的陌生宮人,唯一還算比較熟悉一些的就是德妃娘娘身邊的毓秀姑姑,只是毓秀姑姑也不過就是送些吃食、藥湯等入口的東西,便很快離開了。
照說爾芙的身份是不適合出現在這里的,但是康熙帝是一位一言九鼎的帝王,他一句話,便是最善于挑毛病的御史言官都不會挑刺,所以爾芙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挪了過來。
當然,康熙帝做出這樣的安排,也不是純無聊閑的。
老八安排的幾道后手,到底是起了些作用的。
昨個兒下午,宗人令和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齊齊入宮,將瓜爾佳祜滿做出藏匿罪臣之后的事情扒了個干干凈凈,和妃娘娘身為后妃,當然可以免責,頂多就是被康熙帝厭棄,卻能保住一條小命,但是爾芙這個親王側福晉是不再豁免的范圍內的,這些人進宮的目的就是想要探探康熙帝的口風。
這些人都同老八一樣小看了康熙帝這位帝王的肚量。
昔日被鰲拜把持朝政、阻攔其親政,與康熙帝而言是恥辱,但是他卻并非是個沒有容人之量的帝王,他更不覺得區區一個遺腹女留下的子女能影響到他什么。
當初,他能追封已逝的鰲拜就已經說明他放下了。
只是鰲拜性格暴戾,又把持朝政多年,得罪的人不在少數,所以當他拿下鰲拜以后,那些曾經被鰲拜打壓的家族和官員,自然不會放過找鰲拜親族麻煩的機會,他不愿意讓剛剛平穩的朝政在造成不必要的波動,也確實有想法敲打敲打太過跋扈的瓜爾佳氏一族,便坐視不理,但是這些過去了,這點報復心早就磨滅了。
除此之外,康熙帝也有些私心。
如果瓜爾佳爾芙不是那么得老四看重的話,興許他也會為了避免麻煩的順著宗人令等官員的意思,將其圈禁起來,過個三五月工夫就讓其病故等等,但是瓜爾佳氏不但得了老四的看重,又為老四生養幾個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弘軒那孩子又是老四暗定下的繼承人,他實在是不愿意為了這些舊日往日,便弄得弘軒那孩子和老四生分了。
可但是朝上那些官員的意見,他也不能完全無視,而且瓜爾佳氏罪臣之后的身份被揭穿,別說是被扶正為繼福晉,便是側福晉的位子都難以坐穩,為了不讓旁人非議弘軒的血統,他這個做祖父的皇爺爺,也該好好想個法子。
一來二去,他就想出了這么個暗度陳倉的法子。
他決定明面上圈禁、賜死側福晉瓜爾佳氏,背地里則將瓜爾佳氏安排到老四的皇莊上去待產,待她平安產下子嗣以后,再另外給她尋個合適的娘家,將她名正言順地重新嫁給老四為繼福晉。
他做了這么多,自然想要折騰折騰給他帶來麻煩的老四了。
三希堂里,爾芙穿著一襲素雅清淡的旗裝,一頭烏發松松垮垮地挽著個麻花辮兒,發尾綴著幾顆珍珠攢的精致發圈,正對著康熙帝見禮。
康熙帝笑著斜了眼追過來的老四,微微抬手,示意爾芙身旁伺候的宮人扶起她,重新坐在鋪著錦緞褥子的暖炕上,這才撩著袍擺坐在了魏珠搬過來的寶座上,語帶幾分關切的輕聲說道:“你身子還沒有大好,這里也沒有外人,你也就不要拘著這些個俗禮了。”
說完話,他將注意力落在了老四的身上,“瞧瞧你剛剛那副急赤白臉的潑猴樣子吧,要是朕真的將你的側福晉圈禁起來,你是不是還打算拆了朕的養心殿呢,你就不怕朕治你個大不敬的罪過,當真是迷了心竅了!”
“兒臣知罪,認打認罰,只求皇阿瑪能讓兒臣將瓜爾佳氏接回去。”老四取下頭上鑲東珠的親王帽冠,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肯聲答道。
“哼,你的錯么,朕先給你記下。
至于說你要接回瓜爾佳氏的事情,朕還有幾句話要問問瓜爾佳氏,才能再做定奪。”私底下的康熙帝,收斂了高居廟堂的威壓,與尋常人家的老人一般無二,他抬了抬手,讓魏珠上前扶起了請罪的老四,轉頭看著滿頭霧水的爾芙,簡單說了說朝上的事情,接茬問道,“剛剛養心殿的動靜,想來你也聽了個差不離吧,為了能保住你這條性命,老四可是真的豁出去了,如今朕想要問問你,你可愿意舍棄了側福晉的身份,以格格的身份跟著老四回去,畢竟罪臣之后的身份,若是朕半點責罰都沒有,難以堵眾人悠悠之口。
當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話,朕也不會要了你的性命,更不會將你圈禁到宗人府,頂多就是將你送出京去,到時候你也可以獲得另外的身份,雖說不能再嫁娶,卻也不會遭人另眼相看。
現在朕將選擇的權利給你,你怎么選,朕都不會怪罪你。”
話音落,四爺就忙著要開口解釋,康熙帝一抬手,示意魏珠上前擋住了面露焦急的老四,只專注地看著眼中幽光閃爍的爾芙。
從側福晉到繼福晉,再到格格……
對于這些明面上的地位,她既看重,又并不那么看重。
她看重是希望能名正言順的陪伴在四爺身側,她希望她的子女能擺脫庶出的名頭,她不看重是因為早就愛慕上了四爺,她愿意陪伴這個男人過一輩子,并非是看重他的權勢,而且四爺為了能保住她的性命,那般懇求康熙帝,她不能說是半點不感動。
如岔路口似的選擇就擺在眼前,她沒有太多遲疑,便選擇了一條看似艱難的路,打定主意跟著四爺回府,哪怕就是做個小小的格格而已。
別以為爾芙單純就是傻子,她才不信康熙帝會讓她離開。
當然,從心而論,她也是真心舍不得四爺的。
“這傻小子比朕更有福氣……
既然你們倆是真心相許,朕也不愿意做棒打鴛鴦的壞人。
只是還是要委屈你些日子,先去到老四在小湯山那邊的皇莊休養些日子,待京中這邊的事情有了一定,朕再讓老四去接你回京!”康熙帝頗為感慨地嘆了口氣,將早已經想好的打算和老四、爾芙簡單一說,便定下了基調,將三希堂讓給這對即將分別好些日子的小兩口說些私房話,領著殿里伺候的宮人和魏珠回到了養心殿的明堂中,專心處理朝堂大事去了。
爾芙這點小事于他,不過就是個打發時光的小插曲罷了。
日落暮鼓,四爺這才戀戀不舍地出了三希堂,爾芙也是眼淚汪汪地趴在窗前目送著,已經用過晚膳的康熙帝,坐在東暖閣的明窗前,看著眼前無比好笑的一幕,心下一動的提筆將這事寫在了手邊自己記錄的起居錄中。
說是起居錄,其實就是康熙老爺子寫的日記。
若是有人找到他之前寫過的那些起居錄,往前翻一翻的話,定會發現大部分內容都是關于他的一眾兒女的各種趣事,就在老四以為他們不被康熙帝看重的時候,其實康熙帝并沒有完全疏忽其他的子女,只是他對子女的愛太過深沉、隱蔽,所以大部分都不知道罷了。
康熙帝將寫好的起居錄放在掛鎖的錦盒中,這才安排送瓜爾佳氏出宮的瑣事,他叫了魏珠到近前,輕聲交代了幾句,特地選了最是忠于瓜爾佳氏一族的侍衛統領伊爾泰入宮,護送著瓜爾佳氏往老四在小湯山的皇莊去。
交代好爾芙出宮的瑣事,關于瓜爾佳氏病逝的消息就傳開了。
他命魏珠取出他在內務府私庫的記檔冊子,隨手勾選了幾樣珍稀古玩賞給了老四,讓這出戲更真些,畢竟這京中權貴人家,誰人不知道老四很是看重瓜爾佳氏側福晉呢,而瓜爾佳氏又是在宮中出事的,甭管是誰動的手,但是作為天下至尊的皇帝,總歸要有些表示才好。
一些更了解內情的人,那更是嘆了句皇室冰冷無情就算了。
而此時已經被傳病故的爾芙,則已經安安穩穩地到了小湯山的皇莊,她在府里就用慣了廚子小生子和瑤琴等婢仆,則也被四爺送了過來,就連在宮里保住她腹中胎兒的太醫梁宇軼都過來了,這一眾人不被人注意到,也虧得老八福晉郭絡羅氏大鬧宗人府,轉移了京中權貴官宦人家的注意力。
“讓人把這信發出去吧。”隨著她的死訊傳開,爾芙最是放心不下的就是在外游學的弘軒那孩子,有了弘暉給的前車之鑒,她雖然擔心行蹤外漏,壞了康熙帝的苦心安排,卻也怕沖動之下的弘軒做出錯事來,她冒險寫了一份信,交到了瑤琴手里,輕聲囑咐道,“若是伊爾泰不同意,你就把四爺交給你的那塊玉佩給他看,讓他將這信轉交到四爺手里頭。”
“奴婢這就去辦。”瑤琴接過信,鄭重點頭道。
被四爺重新調到爾芙身邊伺候,她清楚地了解到爾芙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候,京中已經傳遍了瓜爾佳側福晉病逝的消息,若是爾芙在小湯山的皇莊上出了事,那可真就算是讓人鉆了大空子了,便是四爺想要替爾芙報仇雪恨都做不到,畢竟一個死人,怎么可能再死一次呢!
不過就算如此,她也沒有拒絕爾芙的吩咐。
雖然她還沒有成親嫁人,但是跟在爾芙這么長時間,她比旁人更明白爾芙對孩子的看重和珍視,弘暉阿哥出的事情,瞞住了京中的尋常百姓,也瞞住了滿朝文武大臣,卻瞞不過瑤琴這個爾芙的身邊人,在瑤琴看來,弘暉阿哥和嫡福晉烏拉那拉氏的母子情,比起爾芙和弘軒阿哥,那差得不是一星半點,連弘暉阿哥得知烏拉那拉氏病故真相都能做出那么膽大妄為的事情來,她完全想象不到,若是有心人將爾芙被病故的事情,故意傳給在外游學的弘軒阿哥知道的話,弘軒阿哥會做出什么樣的傻事。
為了不出現父子相殘的事情,她覺得爾芙此舉做得很對。
不過她并不打算通過炫彩坊那邊傳信,現在爾芙病逝的消息傳揚得盡人皆知,盯著銷金窟似的炫彩坊的人,怕是不在少數,這些人或是因為貪婪、或是因為野心,總之都可以說是爾芙的對手,這信要是被這些人攔下了,那可真就壞了大事了,所以她找到在前院歇息的伊爾泰,便直接讓他將這份信通過秘密渠道送往四爺府了。
信是通過信鴿發回來的,四爺收到信的時候,也正在寫信。
一摞羅紋紙,已經寫滿了一小半……
其中除了一封寫給爾芙的信外,還有寫給在外游學的弘軒,以及打理爾芙在外產業的大掌柜的白嬌的,尤其是寫給白嬌的那封信,格外的厚,他倒不是要和白嬌說什么私房話,也不是他起了什么花花心思,而是他擔心爾芙被病逝的消息一傳揚開,那些早就眼紅炫彩坊、百味居等幾處產業的人對白嬌下手,他不忍心爾芙的一番心血白白便宜了旁人,自然要細細安排。
若是以往,他這個皇室親王往外一站,便可以嚇退所有起了貪心的人,但是現在他必須表現得和爾芙斷了一切聯系,這樣才能保護好在小湯山養身體的爾芙,可就憑著明面上爾芙留下的唯一子嗣小七,想要防住那些個起了貪心的惡人就有些麻煩了。
只是他的擔心是沒有機會成真的。
爾芙之前曾想過假死遁走的事情,雖然最后沒有成行,但是白嬌卻已經做了些準備,其中女人坊和炫彩坊的秘密最多,她把在這兩處產業做活的所有人都簽了死契,一些不愿意簽死契的人,均被她打發到不重要的崗位上,所有死契都在府衙做了備案,也不怕有人做逃奴,這些死契和各處鋪面的房地契,都是落在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的,而這個小人物的死契,則一直牢牢攥在爾芙的手里頭。
也就是說爾芙離開,但是這些東西都是有主的,而且只要爾芙回來,這些東西就能名正言順的收回來,便是有朝一日爾芙改頭換面,也可以憑借手里的死契,將產業都收攏到名下。
不得不說,白嬌這點小聰明是幫了她和爾芙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