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妾

第八百四十八章

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轉眼進了九月,宮中來的教習嬤嬤已經完成任務回內務府去了,伊爾根覺羅氏也對爾芙暫時停課了,忙忙碌碌三個月的爾芙算是徹底閑了下來,不過她并沒有太多的時間想心事,因為她還要讓自己在初六那天美美的嫁出去。

保養皮膚、保養頭發、修剪指甲……

一整套繁瑣工夫做下來,眨眼就已經到九月初四了。

還有一天就要出嫁了,她站在精致小巧的院子里,望著不遠處忙忙碌碌的婢仆,俯身看了看漸漸綻放的睡蓮,對著蓮花缸里的一小塊水面,做了個苦笑的表情,越是臨近婚嫁之期,她就越緊張,她現在站在這里,看似是很悠閑,其實就是因為她在房間里坐立難安,她裙擺下的雙腿,一直都在發抖著,不過為了讓伊爾根覺羅氏福晉放心,她不得不讓自己表現得全然不在意的樣子。

又是一夜難眠,頂著黑眼圈坐起身來的爾芙,看著端著洗漱物件過來的詩情,幽幽嘆了口氣,“額娘那邊都準備好了吧,抓緊伺候我洗漱梳妝吧,要是今個兒再遲到了,我就真是太不像話了。”

“二格格,時候還早呢,您不必著急。”詩情擰濕了帕子,笑著送到爾芙手邊,又拿起青鹽末和小毛刷遞給爾芙漱口,柔聲說道。

“現在什么工夫了?”爾芙抹了把臉,笑著問道。

“還不到寅時正,奴婢本打算再過會叫您起來,沒想到二格格起來的這么早。”

“早點起來,早點準備,也安心些。”爾芙應了句,今個兒是鈕祜祿氏一族親朋過來給爾芙添妝添喜的好日子,也是爾芙最后一次在出嫁前露面,過了今天一天,她就算是徹底過了明路,再不需要擔心四爺府里的那些女人對自己個兒下黑手,不過今天卻也不好過。

以往時候,各府女眷來凌柱府上道喜的時候,爾芙露個面就可以轉身離開,今個兒卻是不行,來給她添妝的女眷多是她的宗親長輩和同輩堂姐妹,她就算是身份再尊貴,也不能連自家親戚都不見吧,她敢肯定這些人里有李側福晉等四爺府女眷安排過來的探子,如果今個兒她不能應付過去這茬,讓李側福晉這些心存不軌的人揭開這層窗戶紙,那么不論是她,還是凌柱闔府老少都會一塊倒霉,敢讓皇室跟著一塊丟臉,她沒有那么大的腦袋瓜兒,頂不起這么重的帽子。

這也是她最擔心的一點。

到底不曾在鈕祜祿凌柱府上長大,短短時間內,她可以記下來往宗親的名諱、身份背景等等瑣碎信息就已經是千難萬難,又如何能記下鈕祜祿凌柱家里頭發生過哪些個小事,別說是她未必能記得住,便是伊爾根覺羅氏福晉都記不住,這讓她想要死記硬背下來都不行,而且也不知道來人都會說出什么樣的話來,這怎么能讓她不整個人緊張起來……

爾芙望著銅鏡中眉眼有些陌生的自己,壓下心底亂糟糟的想法和懷疑,徐徐吐了口氣,誰能說古代人的化妝技術不出神入化,她明明有一雙大而圓的杏核眼,現在卻變成了魅惑撩人的鳳眼,再略微改變下眉形,她能說就算是自己都有些認不出來自己么,有了詩情的這首化妝絕技,她總算是暫時安心些。

一襲墨綠色繡福祿紋的小褂長裙,搭配點翠金簪……

迤邐來到正院的爾芙就如同走出森林的精靈般多了絲仙氣,她抬手繞著耳邊垂下來的碎發,抿唇笑了笑,命詩情上前扣響了正院還掩著的院門。

這一夜,爾芙睡得不算好,伊爾根覺羅氏也是如此。

爾芙能想到的事情,她也更能想到,這是一場用闔家老少性命去博取的富貴,在康熙帝將爾芙的名字寫進鈕祜祿族譜之前,曾召凌柱進西暖閣密談了兩個時辰之久,為了說服凌柱,康熙帝將心底最大的秘密都告訴了凌柱,凌柱和她感情篤定,所以她也知道了康熙帝屬意四爺承繼大統的事情。

爾芙作為四爺傾心相許的女子,到時候定然能名正言順地登上后位,此舉能帶給鈕祜祿一族的榮耀、帶給凌柱一家的富貴滔天大,但是風險也是同樣大。

她毫無私心地教導爾芙、幫助爾芙打掃背后的麻煩事,并非全然是因為她發自內心地喜歡爾芙這個女子,也因為爾芙能為凌柱闔府帶來的榮耀,她愛慕凌柱淡泊名利的個性,卻不愿意子孫遠離朝堂,也許現在闔府上下不缺吃少穿,也許現在闔府老少在京中有幾分臉面,但是當康熙帝過世、當后世帝王承繼大統,憑借著祖上的榮耀和那些捧高踩低的宗親分支就真能永遠護著她的兒孫不被欺辱?

出身滿洲望族的她不能不想以后,她不能眼瞧著凌柱府上下就這樣沒落下去,所以當凌柱想要回絕康熙帝的安排時,甚至做好要遠離京城準備的同時,她第一次和凌柱發生了分歧。

她并沒有如同尋常婦人那般和凌柱哭鬧,而是將她這些年在外應酬其他府邸命婦時候的感覺、待遇,很平和地說了出來……

從最開始的時候被人人追捧著,到后來陪坐說笑,再到最后的收不到簪花帖,這是一種很直觀的感受,并不需要她多說什么,憑凌柱的腦瓜兒也能聽明白其中的詫異,更能明白她想要接受康熙帝安排的緣由。

也許朝堂上爭來斗去的男人們,相互之間還留有底線,不到徹底踩死對方的時候,還能保持著和平共處的面子情,那么后宅女眷的斗爭就要簡單明了許多,你家男人位高權重,你就能坐在主桌上位,你家男人官位不顯,你就只能淪為陪客,如果你家男人遠離權勢中心,那么你連直接和這些命婦碰面的機會都沒有,哪怕是每年一次的宮宴,也可能會漏掉你這個四品命官的家眷。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凌柱的臉上出現落寞的神情。

她不忍心看到這樣的凌柱,她卻不能不狠下心來讓凌柱接受康熙帝的安排,凌柱是一個有著固執想法的人,只有她敲破凌柱祖上帶給他的那份驕傲,才能讓他安心接受康熙帝的安排,憑借著后院女子的裙帶關系走上更加順遂的通天路,她知道凌柱會接受的,因為答應下來,凌柱闔府會雞犬升天,而不答應下來的話,康熙帝為了保證四爺被定為皇儲的秘密,等待她凌柱闔府老少的就是已經舉起來的鋼刀利刃了。

這是一個誰都會做的選擇題。

最終,如她所預料的一般,凌柱接受了康熙帝的安排。

這一步,總算是走到了最后,她看著內室里,仍然在鬧脾氣不愿意起身的凌柱,揮手驅散了在房中伺候的丫鬟婆子,邁步來到了床邊,微提裙擺地坐在床邊擺著的繡墩上,看著眼角已經爬上皺紋的凌柱,柔聲說道:“你也許怪我變得貪慕虛榮吧,不過為了孩子能有一個好前程,為了他們以后能站直腰桿地面對任何人,不被其他人作踐,我愿意變成這樣愛慕虛榮的女人,而且你也看到爾芙那丫頭了,那丫頭是個很好的孩子,不同于咱們大格格內斂含蓄的性子,她更像個小女孩,我很喜歡她賴在我身邊撒嬌的感覺。

說句實話,有的時候,我真的希望她就是我親生的女兒。”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這個人不求上進,也不愿意和朝上那些個大老爺們沆瀣一氣,這些年都沒能往上走動一步,連帶著你和孩子們在外交際應酬都抬不起頭來,不過我更不愿意牽扯到皇子奪位這種事情里,并不是說我就真的那么清高自傲、淡泊名利,而是這是一把雙刃劍,如果走好了,那自然是能保住我凌柱闔府的榮耀百年,如果最后登位稱帝的皇子是其他人,那咱們又該如何自處……

不過這時候,說這些也沒用。

既然咱們都已經上了四爺這條船,也只有一條道跑到黑了。

我并不是想要在今個兒鬧脾氣,我是身子骨不舒坦,這才晚起來一會而已,瞧瞧你將自己說得多難聽,你辛苦為我生兒育女、打理家事大半輩子,我要是真那么認為你的話,我就太沒有良心了,好了,你也別苦著張臉了,我這就起來收拾收拾,咱們也該準備準備迎接來給爾芙那丫頭添妝的親戚們了。”隨著伊爾根覺羅氏的話越說越重,凌柱忙翻身坐了起來,他一把攬住老妻,很是抱歉地低喃道,他明白伊爾根覺羅氏做這些事情的出發點,其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和子女,相伴二十余載,他明白身邊的老妻是什么樣的性情,這是個絕世好女人。

每每想到伊爾根覺羅氏是自己的福晉,他就無比佩服祖母的眼光真確,相比于已經過世多年的祖母,自家額娘是真的太短視了,喻世明言有云,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雖然當初額娘替自己個兒選的福晉家世出眾、模樣明艷,但是性格是真的太較真跋扈了,一個沒有寬容之心的福晉,他不敢想象他如果當時錯過了伊爾根覺羅氏,他現在會是個什么樣子。

一想到這里,他抱著伊爾根覺羅氏的雙臂,更用力了些。

“這都老夫老妻的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小性子,快起來吧,別弄皺了我剛換上的衣裳,讓那些小丫頭瞧見了,還不得笑話我這個做福晉的……”伊爾根覺羅氏聽見廊下隱隱傳來的竊笑聲,有些臉紅地拉開凌柱緊緊摟著她的胳膊,嬌嗔著,同時快速回到妝臺前,細細檢查著妝容。

重新被伊爾根覺羅氏推回到床上的凌柱,哈哈大笑著起身,取過搭在衣架上的外袍,三兩下穿戴好,邁步來到了伊爾根覺羅氏的身后,伸手拿起妝臺臺面上丟著的青黛筆,單手托著她的下顎,細細描畫著伊爾根覺羅氏如月牙似的眉形。

古人有畫眉之樂,他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樂趣。

“快把鏡子拿給我瞧瞧……”伊爾根覺羅氏卻不大相信凌柱的畫眉技術,羞紅著臉叫道,同時伸手在妝臺上摸來摸去的。

“放心,我雖然不如那些士人學子能能畫,但是畫眉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好的,保管不會讓你丟臉的,咱們伊爾根覺羅福晉就要光彩照人的出現在那些親戚跟前兒,當初你嫁過來的時候,可是不知道多少堂兄弟都羨慕我的好福氣呢!”凌柱笑嘻嘻地湊到伊爾根覺羅氏的耳畔,低語道,他這說的是真話,別看伊爾根覺羅氏的模樣不算明艷動人,卻有著一種讓人忍不住親近的溫婉氣質,那會兒不知道多少人嫉妒他能將這樣涓涓細流似的女子娶進家門呢,私底下,他更是被伊爾根覺羅氏的兄弟教訓了不知道幾次,就怕他會欺負性格溫婉隨和的福晉。

不過這些事,他是不打算告訴伊爾根覺羅氏了,免得伊爾根覺羅氏知道了笑話他的年少輕狂,也笑話他不懂得何為珍惜,居然會被自家額娘挑唆著疏遠了伊爾根覺羅氏多年,成日親近那些個姿容出眾的妾室,也虧得祖母壓制著額娘,這才讓他沒有鬧出庶長子這種事情來,讓他和伊爾根覺羅氏有機會重新開始。

別以為他不說,他就真的不知道伊爾根覺羅氏心底的小驕傲。

那會兒他房里頭的通房鬧出假孕的事情來,還借著這事踩伊爾根覺羅氏的臉面,在他耳邊挑撥他和伊爾根覺羅氏的關系,也虧得他一直將伊爾根覺羅氏的辛苦都看在眼里,這才沒有被通房小妾挑撥,不然就憑著伊爾根覺羅氏的個性,一定會借著養身體為由,去陪嫁莊子上過清凈日子了。

他能如此肯定,也是因為他事后不久就從伊爾根覺羅氏已經嫁出去的陪嫁丫鬟嘴里得知,那些日子伊爾根覺羅氏已經在偷偷收拾行李了,如果不是他醒悟的早,結果不言而喻。

“別偷笑了,我還要去看看爾芙那丫頭那邊呢!”伊爾根覺羅氏似乎被凌柱看得手足無措,她不等凌柱放下手里頭的青黛筆,便忙著起身,邊往外走,邊頭也不回地嘟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