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發現爾芙情緒不對勁的人,便是坐在旁邊飲茶的四爺。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屋,擰眉看著明顯已經慌神的爾芙,心底失落地嘆了口氣。
因為這一幕,實在是太眼熟了。
在他的記憶里,那是老十四第一次穿上沉重的甲胄入宮向德妃娘娘辭行,當時德妃娘娘的反應和現在的爾芙好像,眼中帶著幾分對兒子成材的驕傲和自豪,卻又夾雜著太多的擔心和憂慮,也就是那時他開始不喜歡去永和宮那邊走動,因為他覺得德妃娘娘并沒有將他當做兒子,因為當時和老十四一塊進宮辭行的人里,還有他這個四皇子,可是德妃娘娘卻是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便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老十四的身上,那一刻,他的心底充滿了苦澀和失落。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兩個孩子也都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大展身手,咱們有什么話就留在路上說吧。”不愿意多看這情景的四爺強壓下心底的波瀾,快步走到爾芙的身邊,拉過還在說話的爾芙,淡聲說道。
爾芙聞言,有些不高興地瞪了眼四爺,卻也點點頭同意了。
她讓詩蘭將準備好的行李拎出來,又親自檢查了兩個孩子的衣著配飾等物,這才接過詩情捧著的披風搭在肩頭,坐上了正等在圓明園園門口的那匹純白如雪的駿馬背上。
踏雪,四爺精心為她挑選的坐騎,性格溫順、身段漂亮。
說句實話,如果單單是將踏雪當做寵物養在身邊,爾芙是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睫毛長長的美人,但是一想到她要坐在馬背上,再次感覺那種腳下無根的感覺,她即便知道旁邊伺候的馬奴都是馴馬好手,仍然覺得心慌慌、手心冒汗地抬不起腿來。
眼瞧著小七都已經利落地翻身上馬,她終于在四爺的幫助下,坐在了馬背上,猛然感受到不同以往的視線角度,有些新鮮,她拉著韁繩,如同拉著救命稻草般,好在圓明園附近都是皇家園林,坐在高高的馬背上,放眼望去,清一色黃土鋪就的平坦路,加之旁邊有經驗豐富的馬奴照顧著,這讓她的心里輕松了不少,不過即便如此,她這一路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仍然是‘不要跑太急,慢些、慢些,再慢些’,等到她磕磕絆絆地磕著馬鐙來到午間小憩的小清溪旁時,小七和弘軒兩個孩子都已經指揮宮人安營扎帳了。
對于爾芙來說,上馬不容易,下馬更不容易,偏偏當著這么多宮人的面,她又不好意思讓四爺過來幫忙,只能抱著馬鞍不撒手,盡量保持著一種很平和的氣度,其實心里頭都已經急得團團轉了,虧得小七在四爺的提醒下,注意到了坐在馬背上下不來而滿頭大汗的爾芙,忙迎了過來,伸手幫了爾芙一把。
可惜信任四爺的爾芙卻不大相信小七,瞧著小七瘦瘦小小的樣子,她很是肯定地搖了搖頭,她真怕她沒有在小七的幫助下站穩,反而還把小七也帶倒在地上去,那她這臉就丟大發了。
“快過去幫小七一把,阿瑪瞧你額娘是怕在人前出丑,那邊正好有片小樹林,你騎著馬把你額娘帶過去,然后再和小七一塊扶你額娘下來,快點去吧,再晚點,你額娘都要急哭了。”顯然不明白爾芙為何搖頭不肯下來的小七不如四爺,四爺就是坐在旁邊看看,便也知道爾芙在擔心什么,他偷偷招呼過在飲馬的弘軒,低聲交代道。
弘軒聞言,暗道:自家阿瑪對額娘的關心,還真是仔細。
他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沒有休息好的坐騎,又看了看那邊下不來馬背的爾芙,點了點頭就翻身坐上了馬背,駕著馬,跺著小碎步往爾芙跟前湊去,按照四爺的吩咐,將爾芙和她的坐騎引到了旁邊的小松林中,很是艱難地和小七并肩地扶住渾身發軟的爾芙。
再次感受到這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爾芙勉強笑了笑,又狠狠擰了擰不爭氣的雙腿,嘆氣道:“真不是額娘膽子小,實在是馬背太高了。”
“額娘,您以后該多和咱們出來走走了。”兩個孩子自然不會揭穿爾芙的掩耳盜鈴行為,小七笑瞇瞇地扶著雙腿發軟、走路發飄的爾芙,指著腳下漫山遍野的綠茵草地,嬌聲說道,“您瞧瞧,這外面的野景是比不得府里精雕細琢的精致和華麗,可是聽著耳邊的蟲鳴鳥語,總覺得更加真實、美妙些。”
“你們見識太少了。
高高的院墻,青石鋪就的小路,一磚一瓦都充滿匠心的生活,讓你們覺得這種鄉野最尋常的景色都是稀罕,要是讓你們真正置身在汪洋大海上,看著波濤層疊的海面,聽著耳畔海鷗低鳴,你們還不得激動得跳起來。”爾芙無語地看了看腳下層次不齊的綠草地,又遠遠地看了眼山邊那些被霧氣籠罩著的山青翠柏,很是無語地感慨道。
別看她害怕騎馬,又好似是很少在外走動,但是她曾經生活在交通方便的現代,這讓她比大部分古代人都欣賞到了不同的景色,正因為如此,她真心不覺得這荒郊野地的地方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地方,論綠草茵茵,這里比不得風吹草地見牛羊的草原,論及其他,這里更比不得后世的森林公園,總之這里就是最普通的鄉野,景色普通,環境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空氣真好。
從小松林到小河邊兒的這段路,足夠爾芙克服心中的恐懼。
當她再次出現在人前的時候,她已然重新變成了那個端莊得宜的嫡福晉,腳下踩著如同尺子比過似的步子,嘴角噙著淡雅從容的淺笑,手里還捧著一叢五顏六色的野花,多了些仙氣,更多了幾分秀雅迷人的氣質,直看得四爺眼睛都直了,她這才抬手將野花交給詩蘭,吩咐詩蘭找來合適的花瓶插起來,留作午膳的時候,妝點鋪在地上的氈毯。
“累壞了吧!”四爺笑著拎過宮人準備好的熱茶給爾芙倒了一杯,送到爾芙的手邊,又擰著帕子給爾芙擦了擦汗,溫聲問道。
勉強保持著最后一絲優雅,動作如流水似的坐在宮人已經擺好的太師椅上,爾芙微微松了口氣,別看她剛才動作優雅極了,其實卻是腰酸背疼腿抽筋地渾身都不自在,不過圍觀人太多,要是讓她隨著心愿彎腰弓背地挪過來,她實在是做不到,也虧得四爺適時地過來扶了她一把,不然她真怕自己堅持不住。
對上四爺的溫言詢問,爾芙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聲吐槽道:“累倒是不累,一直坐在馬背上,累得是牽著馬在前頭一路小跑的馬奴,不過我這坐在馬背上,卻也不舒服就是了,尤其是這腿兒就好像不是我自個兒的似的,那新制作的馬鞍摸著柔軟舒適,可是坐在上面,那滋味比受刑好不了多少,真是難為你們成日出行都要跨座在馬背上了。”
“習慣就好,曾經八旗子弟在關外的時候,那都是長在馬背上的,小小年紀就已經能夠跟著家人四處跑,相比起那些祖先,反倒是我們這些后來人,已經太嬌氣了,不說旁人,便是爺長時間騎馬趕路的話,這身體上都吃不消。”四爺聞言,淡淡笑著,吩咐宮人取來了準備好的濕帕子給爾芙擦臉,等爾芙喝過茶,緩了緩勁兒,這才含笑說道。
爾芙滿臉苦笑地聳了聳肩,她真是跟不上四爺這種時時刻刻都在憂國憂民的心態,不過有這樣一位帝王是所有百姓的福氣,所以她也不打算改變四爺這個好似強迫癥似的習慣了,她瞧著四下宮人都在忙碌,微微調整了下動作,反手敲了敲有些發酸的后背,提議去帳篷里休息片刻,只不過她這話還沒有說完,小七和弘軒就已經一聲高過一聲地叫了起來。
這就是做娘的習慣,孩子一聲招呼,明明這邊累得手指頭都不愿意動彈下,卻仍然會動作利索地趕過去看看,她強打精神地來到大呼小叫的小七身邊,關切道:“怎么了?”
“額娘,您快看,您看弘軒這傻小子隨身都帶了什么!”小七聞言,動作如同靈猴似的嗖一下就跳到了爾芙的身后,探著腦袋瓜兒,伸手指著弘軒手里拿著的小瓷盒,滿臉驚恐的提醒道。
爾芙順著小七的手指看過去,無語地望了望天。
粉彩釉的小瓷盒,正經官窯出品的好玩意兒,卻成了弘軒用來裝魚餌的家伙式兒,這都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弘軒的魚餌太過接地氣了些,黑乎乎的爛泥里,幾條肥肥胖胖的蚯蚓,正在其間自由自在地翻滾騰挪,模樣是真的不大好看,起碼爾芙只看了一眼,便將目光挪到了旁的地方,倒不是說她覺得蚯蚓有些臟,她就是本能不喜歡這種拱來拱去的行動方式,總是會讓她聯想到另一種冷血動物——蛇。
只不過是想象,她就不自覺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東西是從哪里弄來的?”爾芙強忍著不自在,隨口問道。
“高正從花房照料花木的老何頭那里要來的,聽說在花根兒處就能挖到,老百姓家的孩子都用這玩意兒釣魚,我想要試試。”弘軒倒是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將袍擺掖在腰間玉帶固定好,蹲在溪邊一塊比較平整的大青石上,動作有些笨拙地將還在拱來拱去動著的蚯蚓套在魚鉤上,就著溪間的清水洗了洗手,笑著回頭說道。
“那你慢慢玩吧,不過要小心些,這溪邊的石頭上有青苔,仔細滑跤。”爾芙默默無語地看了看弘軒身邊還空著的竹簍,簡單交代了一句就迅速撤離了戰場,回到四爺身邊去喝茶了,并非是她不想要圍觀弘軒釣魚,分享釣起魚那瞬間的喜悅,實在是那盒裝著蚯蚓魚餌的瓷盒太容易吸引她的注意力,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她已經出了好幾層雞皮疙瘩,再在小溪邊站下去,她怕她會忍不住地尖叫出聲。
正領著蘇培盛慢悠悠地圍著營地繞圈圈的四爺,瞧著迎過來的爾芙和緊跟在爾芙身后的小七,有些懵地回頭看了眼蹲在溪邊兒釣魚的弘軒,很好奇的問道:“怎么了,我瞧著弘軒家伙式準備得很齊全么,他這是在府里的時候就已經打算要釣魚了吧,你怎么沒多陪孩子等一會兒,這釣魚是很考驗耐心的事,你就不怕你前腳一走,他就沒有耐心了!”
因為在四爺看來,釣魚這種比較考驗耐心的活動,爾芙應該是挺感興趣的,再說爾芙喜歡和孩子聚在一塊,那可是府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兒,這會兒他突然看到爾芙丟開弘軒回到自己身邊來,任由弘軒孤零零地蹲在小溪邊兒釣魚,這顯然很不符合爾芙的習慣,自然由不得四爺不好奇了。
爾芙笑著搖了搖頭,剛要說話,小七就搶先回答道:“弘軒弟弟在那邊用小蛇釣魚,真是要嚇死人了,您可得管管弘軒弟弟去,這他喜歡釣魚,也不能用那么危險的東西做魚餌啊。”
“別胡說,那是地龍,一種生活在土里的動物,有一定的藥用價值,你要是看過一些醫書的話,應該就知道地龍為何物了。”眼瞧著四爺臉色一變就要過去,爾芙忙解釋道,她也沒想到小七會連蚯蚓都不認識,不過想想也就理解了,蚯蚓這種動物很不適合做寵物,也沒有什么文章是特地描寫蚯蚓這種動物的,從小就嬌生慣養的小七怎么可能認識這種最不起眼的小動物。
“既然那不是蛇,額娘為什么會一身身地冒冷汗呢!”小七顯然是真的不認識蚯蚓這種動物,先前大呼小叫地是因為意外在那么精致的小盒里,看到臭烘烘的污泥,隨后會嚇得轉身就跑,也是爾芙脖子后一圈圈冒出來的雞皮疙瘩誤導了她,所以她這會兒聽爾芙這么一解釋,整個人都懵了,她實在想不明白,既然這小動物是無害的,為何她的額娘會如此惶恐不安。
對此,爾芙老臉一紅,她有些尷尬地看了眼旁邊同樣流露出好奇神色的四爺,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帶著幾分敷衍的隨口答道:“額娘就是覺得地龍在泥里頭拱來拱去的樣子和蛇行的動作有點相似,所以有那么一點不自在。”說完,她就摸了摸鼻子,她才不會在孩子跟前承認,她就是害怕所有種類的小蟲子。
“哈哈哈。”小七沒看明白爾芙眼底的那抹心虛,四爺卻明白了過來,想想爾芙看到毛毛蟲都會驚聲尖叫的樣子,不自覺地笑出聲了。
隨即,他才要收斂笑聲,便感覺到了身側傳來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