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淅瀝瀝的小雨,趕走了盛夏的悶熱。
小烏拉那拉氏早上過來請安以后,便如同狗皮膏藥似的留在了長春仙館里,爾芙也不好開口趕人,她就這樣滿心無奈地和小烏拉那拉氏將能想到的話題都嘮了一遍兒,又拉著小烏拉那拉氏站在廊下欣賞了雨景,吃了一餐午飯,見小烏拉那拉氏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只能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地裝起瞌睡來。
她也不是在裝瞌睡,她是真到了睡午覺的工夫。
“這天陰沉沉的,我這老是坐在這里不動彈,還真是有些打瞌睡呢!”爾芙有些不好意思地捂著嘴兒,眼角掛著幾分歉意笑容的柔聲說道,她想,她都已經這么說了,那么小烏拉那拉氏應該會識趣地離開吧。
可惜,小烏拉那拉氏就如同聽不懂爾芙話里暗示似的撓撓頭,接茬道:“婢妾原來也有這個毛病,不過后來跟著院里的方嬤嬤學會打牌就好多了,不如婢妾陪福晉耍幾圈。”說完,她笑著做了個搓牌的動作。
那模樣就如浸/淫牌桌大半輩子的老賭鬼似的,顯然這打牌是小烏拉那拉氏的一大喜好,但是爾芙卻不喜歡打牌,一來是她覺得碼牌是件挺麻煩的事情,二來是她這人上了牌桌就會精神松懈,和朋友坐在一塊玩玩,說上幾句閑話家常,那是無所謂,而和小烏拉那拉氏這樣的情敵打牌,她實在是打不起精神來,萬一有那句話說冒失了,還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可但是讓她再繼續這樣和小烏拉那拉氏干瞪眼地傻坐著,她也不愿意,所以即便她不喜歡打牌,她還是同意了小烏拉那拉氏的建議。
一會工夫,一張四四方方的紫檀木桌就被從外面抬了進來,西絲絨的淡藍色桌布,象牙雕的精致麻將,配合著一顆滴溜溜亂轉的水晶骰子,樣樣都透著幾分講究,小烏拉那拉氏滿臉愛惜地拂過被宮人倒在桌布上的麻將,笑著看向爾芙,柔聲說道:“婢妾真沒想到福晉也偏愛此道呢。”
“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的玩意兒。”爾芙淡淡說道。
嘩啦啦,嘩啦啦……
乒乓……
一圈一圈又一圈,爾芙發現小烏拉那拉氏的牌技真好,不動聲色地給她喂牌,寧可拆著牌都要主動放炮給她……
不到一個時辰,她就足足贏了有數十顆銀珠子。
爾芙笑著把玩著手邊漆盒里的雕福祿壽喜字樣的銀珠子,端詳著小烏拉那拉氏,總算是明白了小烏拉那拉氏的來意,這小烏拉那拉氏一來是跑來找她示好,二來就是為了躲清靜的。
因為烏拉那拉家老族長達哈蘇的老福晉喜塔臘氏遞牌子來圓明園給她請安了。
“也是你的長輩,咱們就一塊見見吧。”爾芙聽完外面宮人的回稟,扭頭看了眼臉色大變的小烏拉那拉氏,笑吟吟的說道。
她不是故意讓小烏拉那拉氏難看,而是好奇小烏拉那拉氏避見娘家人的原因。
難道說小烏拉那拉氏也被穿越大神臨幸了?
——這是句玩笑話,從小烏拉那拉氏的言談舉止和喜好習慣,爾芙看得出來,她仍然是那個心高氣傲的小烏拉那拉氏。
少時片刻,便有大力婆子抬著軟轎接喜塔臘氏過來了。
喜塔臘氏鶴發童顏,一雙眼睛清澈如水、黑白分明,如她這般年紀,很少有人的眼睛是如此明亮,爾芙一見就覺得喜塔臘氏是位充滿智慧的老人。
事實亦正是如此,她作為烏拉那拉氏族長達哈蘇的福晉,別看品級不高,但是烏拉那拉家上下,不論男女老少就沒有人不服氣她的,連達哈蘇遇到拿不準的事情都會主動詢問她的意見,可見她在家族中的地位。
這么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爾芙可不敢受她的大禮參拜。
她還不等喜塔臘氏撩著袍擺下跪,便忙站起身來,搶在宮女之前,一把扶住了喜塔臘氏,很是親切的說道:“老福晉,快快請坐下說話吧!”
同時,還不忘吩咐宮人取來厚墊子墊在鑲大理石面的太師椅上。
畢竟喜塔臘氏已經老邁,比不得年輕人火氣旺盛,這要是真著涼了,可就麻煩了。
安頓好喜塔臘氏落座,爾芙轉身坐回到主位上,含笑問道:“瞧著外面這天陰沉沉的,還下著小雨,老福晉怎么選了這個天氣出來走動呢?”
“福晉如此厚待老身,老身實在是不勝榮幸。”喜塔臘氏又和爾芙客氣一番,這才坐在了已經鋪上墊子的太師椅上,滿臉感激的緩聲說出了來意,“不過老身實在是臉紅得很,老身今個兒主要是來找珍珠這個不成器的晚輩的,反倒是給四福晉請安這事,成了順帶手的事情,她額娘惦記她的身體都病了,家里頭也沒有其他夠品級的親眷能過來遞牌子請安,給珍珠傳個信,老身這個老太婆這才主動將這個活計攬到了頭上。”
“老福晉,您這是說的哪里話,您是長輩,甭管怎么說,您能來都是我的榮幸。”爾芙當然知道喜塔臘氏不會是專門來給她請安的,她毫不意外地笑著,輕輕揭過了這個話題,柔聲說道。
“福晉慈善謙和,老身更覺得慚愧了。”喜塔臘氏好似心虛地低頭道。
只不過她袖管下隱藏著的那雙保養得宜的手,卻給小烏拉那拉氏做出了一個很是隱晦的暗示動作。
這是小烏拉那拉氏進府之前,小烏拉那拉氏到她跟前請安的時候,她特地和小烏拉那拉氏約定好的暗號,別看達哈蘇口口聲聲說是珍珠和她的額娘死求白賴地要來四爺府做格格,其實送珍珠過府來給已逝的烏拉那拉氏作伴的時候,珍珠的未來就已經定下來了,而當時喜塔臘氏擔心以后和小烏拉那拉氏傳話不方便,便定下了幾個隱蔽的暗號。
而此時她做的暗號就是提醒小烏拉那拉氏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也是她的警告。
在這個沒有計劃生育的年代,喜塔臘氏隨隨便便就能從烏拉那拉氏族中,挑選出三五個頂替小烏拉那拉氏位子的姑娘來,且各個模樣出挑、性格討喜,如果小烏拉那拉氏不聽話,她絕對不介意再往四爺府塞上幾個格格。
當然,她也并非是一點機會都不給小烏拉那拉氏留,這次就是最后一次機會。
坐在下首的小烏拉那拉氏瞧見喜塔臘氏的暗示,臉色登時就難看起來,慘白慘白地如同是大病初愈般,可想而知是有多惶恐,偏偏她還要保持鎮定,維持著難看地笑臉陪坐,只一會功夫就嚇出了一身汗,再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借口身體未愈,快步離開了長春仙館。
翠微堂,小烏拉那拉氏才剛剛坐定,喜塔臘氏就隨后過來了。
“還不跪下!”剛剛還如同慈愛老人般的喜塔臘氏,此時是滿臉寒霜,她好像翠微堂的主人般揮手打發了房中伺候的婢仆,還不等小烏拉那拉氏開口說話,便已經搶先開口道,而且一開口就是冷冷地一聲如炸雷般的暴喝。
若不是親眼所見,絕不會有人相信這個聲音是出自腳步蹣跚的古稀老人口中。
小烏拉那拉氏聞聲,登時就好似彈簧般地從位子上竄了起來,也不管地上是冰冷堅硬的青玉地磚,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模樣恭順如小綿羊似的,任誰也看不出她是個敢和嫡福晉作對的跋扈格格,她低垂著的腦袋瓜兒,好似被捆束在刑場上的罪犯般,等待著喜塔臘氏的審判。
“你可知錯?”喜塔臘氏拄著拐杖站在小烏拉那拉氏跟前,冷聲質問道。
“珍珠知道錯了,珍珠讓家族蒙羞了。”被問到頭上的小烏拉那拉氏苦著臉道。
“為何?”喜塔臘氏卻并不滿意小烏拉那拉氏的回答,繼續追問著。
“珍珠丟了咱們烏拉那拉家的氣節。
咱們烏拉那拉家滿門忠烈,為我大清朝立下赫赫戰功,可是珍珠卻如同戲子般地對新福晉曲意逢迎,實在是辱沒了家族名聲,連累眾位先祖和家中長輩、叔伯、兄弟姐妹一塊被其他人笑話。”小烏拉那拉氏的腦袋越沉越低,沉默了足足有一盞茶工夫,這才在喜塔臘氏的幾番催促下,有些不確定地回答道。
“愚蠢。”偏偏小烏拉那拉氏苦思冥想的答案,并非是喜塔臘氏心中的答案。
“啪……”
氣急的喜塔臘氏抬手就是一拐杖,重重地砸在了小烏拉那拉氏的背上,直打得小烏拉那拉氏摔倒在地上,還尤為不解氣的嘆了口氣,將拐杖摔在了小烏拉那拉氏的跟前,指著滿臉迷惘的小烏拉那拉氏,沉聲教訓道:“鈕祜祿氏是嫡福晉,你是妾室,嫡庶尊卑,你連最起碼的禮數都記不住,難道當初老身和你說的話都是喂了狗么!”
“老祖宗的教誨,珍珠時刻記在心間。”小烏拉那拉氏忍著疼痛,哽咽道,卻也不忘跪正身子,免得被喜塔臘氏挑出錯處,身上再受苦。
她就搞不懂了,當初烏拉那拉氏嫁到阿哥所做十四皇子福晉的時候,連個封號位分都沒有的時候,那也是風光無比,三朝歸寧,更是闔族齊聚地迎接烏拉那拉氏,那是何等風光,怎么輪到她做四爺府格格的時候,她就是這般不受待見,仍然是那個被人教訓、打罵的小可憐兒……嫡庶尊卑,當初是誰對她說,她有先福晉做靠山,根本不需要在意鈕祜祿氏這個繼福晉的,怎么如今就變成她不懂規矩了。
可惜,她根本沒膽子將這話說出口,這個不懂禮數的鍋,她是背定了。
喜塔臘氏也沒有多為難她,畢竟小烏拉那拉氏已經不是那個不起眼的分支格格,即便是她,也不好太過苛刻,免得落在旁人眼中,以為她是不敬宗室親貴,平白招惹上麻煩,更是因為她注意到了小烏拉那拉氏眼底的怨恨。
這個棋子,廢了。
——這是喜塔臘氏今個兒來圓明園的唯一收獲。
偏偏跪在下首的小烏拉那拉氏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棄子,她見喜塔臘氏許久都沒有言語,偷偷抬眸瞧了眼上首坐著的喜塔臘氏,壯著膽子,湊到喜塔臘氏的跟前,故作小女兒姿態地撒嬌道:“老祖宗,珍珠也是被底下人挑唆地沒了理智,這不知道錯了就主動跑到福晉跟前去示好了,這新福晉的脾氣秉性,珍珠最是了解不過了,保管她不會怪罪珍珠的,興許還會主動拉攏珍珠呢,畢竟珍珠是咱們烏拉那拉家出來的人啊,她就是要做個樣子給外人看,也總歸是要做些什么事的。”
“你的這點小聰明,真是沒用對地方。”喜塔臘氏如同怒其不爭似的嘆氣道。
“這都要怪珍珠身邊的陪嫁不中用,不但不懂得規勸珍珠不妥當的行為,還因為和正院那邊的宮女不睦就故意挑撥珍珠和新福晉對著干,珍珠已經將她二人都降為二等宮女留在身邊,相信沒有這些壞心腸的陪嫁在跟前挑撥珍珠,珍珠一定不會再鬧出不成體統的事了,老祖宗就原諒珍珠這一次吧。”小烏拉那拉氏趁機順桿爬地抱住了喜塔臘氏的胳膊,柔柔說道。
“出了事就將過錯推到旁人身上,你真是好骨氣。”喜塔臘氏也不想多和烏拉那拉氏浪費口舌了,她也沒有耐心去規勸小烏拉那拉氏,很是敷衍地應付了幾句,又著重點了小烏拉那拉氏幾句,便也就轉身離開了。
在她離開翠微堂的那刻,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重新挑選得力的人送來四爺府了。
因為小烏拉那拉氏太糊涂、太盲目自大、太自負,總之在喜塔臘氏看來,這個小烏拉那拉氏有太多毛病,且和弘暉關系不睦,這樣的姨母留在這里對弘暉沒有半點幫助,與其如此,還不如將更多精力放在培養新人上。
“回去告訴你家格格,女人如水,該軟的時候就要軟下身段來。”不過在她下轎,無意中瞧見身側位置放著的包袱時,還是有了片刻的心軟,對著送她出圓明園的雪梨交代道。
這是小烏拉那拉氏急三火四地從柜子里找出來的,瞧著上面的折痕和褶皺,看得出來是之前就預備下的,一套內嵌護膝軟墊的里衣,因為她年輕時候在婆婆跟前立規矩,傷到了腿上雙膝,所以每到換季的時候就會覺得雙膝火辣辣、針刺般的疼痛,而她之所以還算比較喜歡小烏拉那拉氏的原因,便是因為小烏拉那拉氏那份難得的仔細和孝心。
現在她瞧見這套里衣,如何能不心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