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兒一個毫無根基的宮女,承寵的手段又上不得臺面,想想就知道是前途渺茫,但是已經走到這步了,也容不得他后悔了,總有時來運轉的時候吧,貴福來到漆色斑駁的星辰閣門口,低喃一句,撫平了內心那些不甘和不愿,輕輕叩響了虛掩著的院門。
別問院門為何沒鎖,這本來就是個空院子。
愛新覺羅胤禛,皇四子,以親王之尊開府至今,因其后院妻妾不多、子女不豐,這偌大的府邸里,空置閑置的院落不少,連帶著那些做粗活灑掃的婢女仆從的生活條件都要比其他各府婢仆好上不少,這星辰閣的名字好聽,旁邊還有攬月樓這么個戲樓,但是地理位置是真不怎么的,因為這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院子被前面三層樓高的攬月樓擋得嚴嚴實實,一條連軟轎都抬不進去的小路盡頭,一扇看起來都快零散碎落的朱漆院門,漆色都快掉干凈了,加之從未有主子入主,這空院子里是一件家具擺設都沒有,要不是西梢間的暖閣里盤有大炕,這會兒惜兒就要在打地鋪了。
送惜兒來這里的小太監也不管她怎么辦,送著她到院門口就直接走人了。
這會兒,還沒有從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中醒來的惜兒,還在盼著一大群宮婢仆從搬抗著各種精制家具和錦緞被褥來伺候自個兒呢,所以當她聽見外面傳來的叩門聲,忙整理好身上那套滿是褶皺的袍服,擺出了淡定自若的貴人做派,緩步來到了廊下,對著院門口輕輕喚道:“什么人,怎么這么晚過來了,進來回話!”
貴福無語扶額,卻到底蔫頭耷腦地推開了院門,走了進來。
荒涼的院子,黑黢黢的屋子,僅有一盞小太監隨手丟下的燈籠照明。
此情此景,發鬢散亂的惜兒站在廊下,有沒有一種凌亂美,貴福真不知道,但是卻有種見到鬼的恐怖感覺,后背不自覺地就滲出一層冷汗,這虧得他膽子大,不然就剛剛抬頭瞄過去那一眼,便能嚇得他尿出來。
他沒被嚇得尿出來,站在廊下就著燭光看向門口的惜兒卻叫出了聲。
不怪惜兒如此,實在是烏鴉落在豬身上,貴福能看到惜兒滿身狼狽的德行,卻忽略了他自個兒被四爺暴揍一通的事兒,鼻青臉腫,滿身泥垢,身后還背著一個烏突突的大包袱,看起來就像是從地窟窿里鉆出來的耗子成精了,偏巧他還站在燭光照不到的院門口陰影里,月光稀疏,惜兒根本看不清貴福那張已經嚴重變形的臉。
好在貴福這人心眼兒靈活,他見惜兒一副見鬼的樣,忙低頭瞧向自個兒的袍擺,瞧著袍擺上的道道痕跡,他又摸摸疼痛不已的臉頰,便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快步上前,邊走邊向惜兒表明了自個兒的身份:“惜兒,是我,我是貴福!”
同時,他還特地將那張紅腫青紫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往惜兒跟前兒湊了湊。
惜兒聽出是貴福的聲音,這才敢睜開緊閉著的雙眼,就著身側打翻的氣死風燈,總算是瞧清了來人的身份,她沒好氣地翻著白眼,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一邊整理著身上那件滿是褶皺的旗裝,一邊提出了自個兒的疑惑,冷聲問道:“到底怎么回事,你這時候不在前院書房那邊伺候,跑來這里干嘛,還是這幅做派,你就不怕被四爺懷疑到我和你的關系……”
“懷疑,怕,呵呵……
你真是太小看咱們這位主子爺了,咱們這位主子爺的眼睛里是半點不揉沙子,瞧瞧我這張臉,再瞧瞧我這喪家犬似的的德行,你還不明白,以后我就是這星辰閣里伺候的奴才了,往后還要指望著你搭救!”貴福怎么可能看不出惜兒眼神里的嫌棄,惜兒瞧見他不痛快,他特么的還不樂意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伺候呢,他丟下身后背著的包袱,拎起了被惜兒丟在旁邊的燈籠,冷冷說道。
“那我們怎么辦呢,要是四爺知道我們的事兒,那我以后還有什么指望!”惜兒聞言,如喪考般滿臉灰白地頹坐在地上,她顧不上再考慮自個兒的儀態是否端莊從容,一把揪住貴福的衣襟,扯著嗓子問道。
在這個夜風凄冷的荒院里,扯著嗓子哀嚎質問貴福的惜兒就好似是冤魂惡鬼般。
貴福滿臉嫌棄地推開揪著自個兒衣裳的惜兒,冷冷道:“自求多福,如果你的肚子夠爭氣,興許咱們還能有翻身的機會,不然我們就準備在這個荒院子里老死吧!”
說完,他就直接跨過惜兒,往眼前這個黑黢黢的屋子里走去。
借著窗外稀疏的月光,貴福總算是看清楚了這小小的三間房里的情況,一側是房門大開著的暖閣,一側是落地罩隔開的內室,當間的堂屋里空蕩蕩的,地上鋪著不起眼的青磚,到處都是灰蒙蒙、烏突突,他抬手摸摸落地罩上的灰塵,瞧著手指頭上一層厚厚的積塵,轉身將自個兒丟在門口的包袱拽了進來。
虧他有先見之明,將他屋里那些用得著、用不著的各種東西都搜羅打包帶過來了,不然今個兒晚上都不知道要怎么過了,竟然是連張椅子都沒有,說這地方是富麗堂皇的四爺府之一部分,估計就是那些最沒見識的莊戶婆娘都不會相信吧!
想到這里,他又是忍不住一陣哀嘆。
“別在門口擺主子的譜兒了,你還指望著管事嬤嬤那邊安排人來伺候你呢,那最快都得明個兒早起了,咱們還是琢磨琢磨今個兒晚上怎么過吧,我這邊兒有整套被褥,還有些蠟燭頭兒和半箱銀絲炭,好歹能讓這屋里有個亮,也能烤烤火、暖暖身子,咱們以后的日子是水深火熱、還是如魚得水,那都要指望你的肚子了!”貴福可不愿意自個兒一個人里里外外地忙活,他將包袱皮打開,小心翼翼地將包袱里的那點體己私房錢塞進衣襟內兜里,扭頭沖著還攤在地上抽泣抹眼淚的惜兒吼道。
說白了,他也沒把惜兒當做自個兒的主子看待。
宮女一朝爬床成功的有,而且還不少,但是能不能在府里坐穩主子的寶座,能不能在府里站穩腳跟兒,那還真是個未知數,起碼就眼下這個情況看,他覺得惜兒就是個白費心機的糊涂蛋,偏偏他怎么就沒有管住自個兒的手,不然今個兒也不可能落到這樣的下場,要他這會兒好聲好氣地哄著惜兒,他真是沒有那么好的脾氣。
惜兒聞言,微微一怔,卻很快就從地上爬了起來,跟著貴福一塊忙乎著。
因為她也知道,她現在沒有資格和貴福叫板,和前院書房伺候的小太監貴福想比,她不論是人脈上,還是體面上,那都是沒有什么可比性的,以前她在正院伺候時,她還能和貴福掰掰手腕兒,但是現在她是背主爬床的賤婢,那些和她姐妹相稱的小姐妹,誰還敢和她來往,估計正院那些人吃她的心都有了。
沒有燭臺用,碗口粗的蠟燭頭就直接擺在不礙事的地面上。
沒有桌椅用,整套的茶具就擺在西梢間暖閣的炕上。
沒有床榻用,臟兮兮、臭烘烘的被褥就直接鋪在僅鋪著草席的炕上。
沒有柜子用,一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就用包袱皮包著,直接掛在鏤雕的落地罩上。
一個包袱,即便是有人高,也沒有多少東西,一會兒工夫就也收拾好了,銀絲炭堆在幾塊青磚搭起來的土灶里點燃,貴福也沒有閑心再繼續收拾屋子,直接圍條褥子,和惜兒面對面地對在炕上,就著這點細微的溫度,開始商量以后的事兒要怎么辦。
惜兒現在腦子里都懵了,哪里還有主意,自然是貴福怎么說,她就怎么應,一直到貴福說起要她馬上去正院那邊找玉潔認錯,她這才搖頭反對。
“你一個沒有家族依仗的小宮女,要是連以前的主子都不能依仗上,你覺得你在這府里還有什么出路,我讓你去正院那邊找玉潔認錯,也不是讓你真心誠意去道歉,只是讓你將這個事兒的錯處都怪到主子爺頭上,也唯有這樣,你還有可能從正院那邊獲得些許幫助,起碼能讓你的日子不是太難過,而且你認錯態度誠懇,即便是福晉回來,也不好太為難你了,不然就顯得福晉的氣量太小了些。”貴福無語地瞧著眼前這個蠢女人,卻也只能耐著性子勸說,從他來到星辰閣開始,他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后悔自個兒沒能管住當初的那點貪婪,就是這一點點貪心,可算是將他坑死了。
惜兒仍是那副死樣子,卻也有些動搖了。
她比貴福要了解爾芙心軟的性格,興許去求求這個舊主,這個舊主會救救她吧,只是去找玉潔認錯,她心底那點小驕傲不允許她這么做,所以她仍然搖了搖頭,拒絕了貴福的安排,為了讓貴福打消這個念頭,她甚至抬出了自個兒是四爺女人的這個身份,色厲內荏的低吼道:“別說了,不管我日子過得如何,但是玉潔和我是主仆有別,我怎么可能去找她認錯服軟!”
“你不去認錯,你丟不掉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你是準備待在這個星辰閣里發霉么,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你就別怪我貴福不仗義,明個兒開始,咱們就個忙個的,我找找我以前的門路,我可不愿意在這里陪著你一塊老死!”貴福聞言,冷笑著威脅道,他是認真的,雖然他被四爺趕出了前院書房,但是他從四爺府開府就在府里伺候,總是有些臭味相投的好朋友,拉他一把出火坑,還是能夠做到的,總能找到一個稍微好一些的環境當差,也好過一輩子就窩在星辰閣里遭罪。
惜兒也知道這一點,正因為如此,她忙拉住了貴福的胳膊,低聲道:“你真的就這么忍心丟開我,我知道你是把我當妹妹疼愛的,不然你也不會幫我得到四爺的寵愛,雖然現在的情況和之前預料得有些不同,但是我相信哥哥會保護我、幫助我!”
貴福甩開惜兒的手,直接跳到了地上,指著還想要扮可憐的惜兒,直接戳破了那層窗戶紙:“別和老子扯這些哥哥、妹妹的事兒,老子沒有閑心和你瞎扯蛋,如果你要是愿意聽我的安排,你就趕快去正院門口跪著請罪去,你要是不愿意,咱們分道揚鑣,我走我的獨木橋,你走你的陽關道。
之前我幫你,那就是筆交易,和什么兄妹情沒有關系。
你該知道狗屁的兄妹情,你不信這些事兒,我也不信這些事兒,不然咱們在這府里也活不到今個兒了,但凡能在這府里活下去的人,哪有一個是真相信感情這種事的!”說完,他就抱著胳膊蹲在了炭火旁邊兒,一副徹底和惜兒劃清界限的樣子。
惜兒見扮可憐這套說不動貴福,便也收斂了眼淚,咬著手指頭琢磨片刻,點點頭,最終還是答應按照貴福的意思辦,她故意將發髻扯散了些,披頭散發地來到貴福的跟前兒,低聲道:“幫幫忙吧,我自個兒下不去手!”
“你要干嘛?”貴福有些不解的問道。
“打我,照著臉上打,打得慘些。
既然是要做戲,這戲就要做全套,總要將今個兒晚上的事兒裝成意外,我拗不過身強力壯的四爺,這才會做出背叛福晉的事兒來,一會兒我還要將這身衣裳弄臟些,不然瞞不過玉潔的眼睛,她是最早跟在福晉身邊兒的人,瞧見我這身衣服,一定會發現端倪的,要不是我這邊沒有可以替換的衣裳,我就該換一身最普通的宮女袍服。
不過現在也只能這樣安排了,興許能糊弄過去呢!”惜兒比貴福更狠,且是一個能對自個兒下得去狠手的人,她一邊拼命拉扯著那幾縷垂在耳畔的長發,一邊對貴福解釋道,同時還不忘將身上的袍服扯出幾道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