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衙門暗無天日的牢房中,趙思成最初還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可他很快就分不清這些了。黨羽被縣尊一怒之下剪除得干干凈凈,僥幸得脫大劫的也無不和他劃清界限,再加上那歙奸的名聲倏忽間傳開,就連最初還對他有少許客氣的牢子,很快也都翻臉不認人。而更讓他絕望的是,當自己終于扛不住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把幕后主使者通過一個小牢子告訴牢頭,希望能夠換取縣尊的寬宥時,得到的卻是那牢頭的幾句揶揄。
“看看你供出來的這些角色,一個個都是其他五縣有名的鄉宦,口說無憑,我報上去,縣尊會怎么想?縣尊再長的手也不可能過界,這根本就是鞭長莫及!所以,趙司吏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呆著,縣尊要是想不起你,你就把牢底坐穿吧!”
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終于完全體會了一個遍。尤其是當一個往日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野牢子給了他一頓胖揍,他掙扎叫嚷了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而對方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之后,他終于明白完完全全陷入了崩潰的邊緣。
“想當初你讓那些白役折騰你前任的時候,怎么沒想到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一日傍晚,趙思成努力將身上破衣爛衫脫下來。全都結在一塊。最后綁在木柵欄上。他顫抖著把腦袋伸入其中。打算一死百了。這已經是他近來說不清第幾次嘗試了,可之前每次都是在最后關頭退縮。他不敢死,而且也不想死!這一次也是一樣,足足好幾次嘗試后,他就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就這么一死倒是容易,可你就沒想過你家里人的下場?你弟弟攤上糧長之后,這些天來跑斷了腿,還準備不惜一切都要收齊夏稅。把你這個哥哥撈出來。”
聽到這話,趙思成登時打了個哆嗦。他努力抬起頭來,卻只見木柵欄之外站著一個人。雖說他與對方總共只打過幾次照面,但那張年輕的臉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隔著一道堅實的木柵欄,他滿心以為自己會憤怒,會沖上去歇斯底里的叫罵。可他的身體卻比他的腦袋反應更快些。當他有意識的時候,自己已經就這么趴在了地上,使勁磕了幾個頭。
“小官人,求求你替小的向縣尊求求情,小的是罪該萬死。小的不該相信那些家伙的蠱惑!”
說出這番話之后,他很確定。如今最恨的不是汪孚林,而是那些籠絡的時候許諾無數,事到臨頭卻翻臉不認人的五縣豪強,還有那個拉皮條的生員掮客程文烈!
“自從你進來之后,五縣那邊再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要進這牢獄之地,汪孚林費了一點周折,通過趙五爺的關系,又讓人相信他是想看看趙思成倒霉的慘狀,這才得以成行。此時此刻,他把葉青龍留在外頭守門,自己身處這滿是腐臭腌臜的地方,不得不閉住鼻息,用嘴呼吸,這才能夠把那種作嘔的沖動給壓下去。即便如此,他還是耐心地給趙思成講了一下這大半個月以來外間發生的種種,尤其是邵家那件案子,他更是用栩栩如生的筆調詳細描述了一番。
趙思成原本以為汪孚林今天特意跑這大牢來是為了羞辱自己,所以他寄希望于自己俯伏塵埃的慘狀,能夠讓對方發發善心,可當聽到這個小秀才繪聲繪色說邵員外之死的那一系列經過,他的一顆心就完全涼透了。蹲大牢的這些天,他也不是沒反省過自己對汪孚林的輕視,可如今聽聽對方這過五關斬六將的光輝戰績,就連府學劉教授,還有那個鄉宦陳天祥都已經落馬,邵員外這樣的兇人自己沒命,家財還不知道落入誰手,他對趙家的未來怎還有奢望?
“你……你到底想怎樣?”
汪孚林和趙思成總共也就見過三次。歙縣生員圍困府學時,這家伙來給葉鈞耀送信。他來游說葉大炮選陣營回去時,這家伙現身冷嘲熱諷。至于最后一次,便是在這歙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利用耍無賴轉移視線,最終把趙思成給一下子扳倒。但無論是哪一次,他都沒見過趙思成這樣無力軟弱的樣子。
看來是真的把人給嚇著了,效果不錯!
“你之前供述的那幾個五縣豪強,我已經聽人說了。”汪孚林稍稍撩起衣袍下擺,繼而蹲了下來,“別人讓你算計我,大概是為了逼出我背后的族伯南明先生,那么竦川汪尚寧呢?你們怎么就不去打他的主意?要說罷官之前的官職,他可還在南明先生之上!”
趙思成不知道汪孚林為什么問自己這個,可他眼下是被嚇怕的人,壓根顧不上想這么多,當下一五一十地說道:“汪老太爺雖說在歙縣德高望重,可人人都知道,相比年富力強的南明先生,他早就日暮西山了。而且,汪老太爺在罷官賦閑之前,說是本要從南贛巡撫轉南京官,誰都知道南京官就等同于養老,養老都養不成,被人安上不稱職的罪名罷免,又是這么多年無人問津,東山再起的機會肯定沒有。而南明先生是從福建巡撫任上被罷的,從前握有實權,不但和戚繼光俞大猷這些將領有交情,又與如今朝中張閣老殷部院是同年,自然復起機會更大。”
這種事,汪孚林從前也大約能猜到,可他需要的是確定,而不是猜測。所以,他也不嫌腿酸,繼續就這么蹲著問道:“可是,松明山汪氏人口繁茂,你們怎么就吃準了我一個小秀才。能帶出背后的南明先生?”
趙思成眼下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干脆直截了當地說:“小官人的父親常年不在家,家里都是女眷,從前性子也不好,若不是南明先生家中照拂,縣試府試怎會這么高名次?道試雖說是大宗師親自主持,可又不像鄉試那樣糊名,按照往年的舊例,吊榜尾的名額。往往都是根據家世定的。”
汪孚林心里已經翻騰了開來——敢情從前那吊榜尾的成績,也有貓膩么?
見汪孚林那臉色在油燈的照耀下顯得晦暗不明,趙思成卻豁了出去,又祭出了另一個大殺器:“小人還聽程文烈說,小官人的父親一直不回來,是因為小官人的身世有問題,小官人不是令尊親生,而是南明……”
“夠了夠了!”
汪孚林臉都快黑了。怎么一來二去,正經事沒問出來,居然問出了自己的身世問題?這也太狗血了。這年頭可是最重女人貞節的年代,這都叫亂七八糟什么事。汪道昆之前可是在外做官,這簡直是造謠污蔑人家名聲!
再說了,他對于家人的界定范圍,目前還只限于三個姐妹、養子金寶以及舅舅吳天保,就連素未謀面的那對父母,都要靠后站,畢竟秋楓和那個極品小伙計和他朝夕相處,反倒更親近些。而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兩個中,他更有好感的也是那位不正經的閑人汪二老爺。
“汪老太爺當初總裁《徽州府志》,在夏稅絲絹之中明文給歙縣打抱不平,相形之下,南明先生賦閑之后就組豐干社自娛,沒管過地方政務。”
趙思成沒想到汪孚林竟然還去看過徽州府志,驚訝的同時,第一次覺得自己那一回輸得不冤。他還以為這小秀才只是個運氣好有點小才的少年郎,可如今才知道,自己竟是一頭栽在一個妖孽手里!而直到這一刻被點醒,他才意識到,汪道昆固然潛力大,可相比早就蓄謀均平夏稅絲絹的汪尚寧,確實沒有那么大的威脅。難不成,自己后頭除卻五縣豪強,另一個推手是……
汪孚林見趙思成臉色一連數變,他沒有說話,而是就這么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事到如今,雖說趙思成沒有給出他要的答案,但一切都已經很分明了。既然如此,他有必要好好琢磨一下汪尚寧這么個人,還有那個之前在新安門為謝廷杰送行時,就曾經針對過他的程文烈。
“小官人,你等一等,小官人!”
趙思成突然發瘋似的往柵欄外揮舞著雙手,直到那往外走的人停下了腳步,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氣急敗壞地說道:“我上了當,我肯定上了當!指使我拉小官人下水,打小的驚動老的,這是程文烈聯絡的我,他說是五縣豪強給我撐腰,可說不定這家伙后頭,也有汪尚寧的攛掇!那程文烈雖說是秀才,可學業平平,一向都是兜攬詞訟為生,是有名的訟棍,還是靠著往府學幾任教授那送銀子才沒給革除功名。肯定是他吃兩頭!”
“知道了。”
汪孚林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這個蓬頭垢面的前戶房司吏,想起如今意氣風發的劉會,突然有些莫名的感觸。他頓了一頓,就淡淡地說道:“等夏稅一完,我會懇請縣尊早點了結你的案子,免得你在這活受罪。”
該打打,該罰罰,橫豎趙思成已經構不成威脅了!
趙思成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這么一句話,眼看著汪孚林的身影須臾消失看不見了,他終于一下子癱軟在地。終于……不用死了!
和門外看守的葉青龍會合之后,汪孚林立刻匆匆出了這座掩藏著太多骯臟的大牢。當站在青天白日底下的時候,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第一次覺得那炙熱的陽光是如此可愛。
要是他之前哪一步走錯,就算汪道昆汪道貫兄弟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幫一把,他還能有這樣愜意曬太陽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