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和縣衙一樣,每日早午晚三堂雷打不動,屬官和屬吏差役全都要點卯上堂。但由于能當到知府這個層級的絕不可能是菜鳥,因此不太會發生新知府上任之后什么都不懂,早堂午堂晚堂三堂拖拖拉拉決斷不了事,最終全都緊挨在了一起,造成屬官屬吏也得陪著干耗一整天的悲催事件。尤其是晚堂往往不會有太多公務,申時過后的晚堂往往就是走個過場。
所以,這天午后申正不到,府衙就散衙了。高敏正照舊從后門出來,穿過府后街進了自己家,適才在其他人面前那不茍言笑的表情就不見了,而是流露出了一絲輕蔑的冷笑。正如他所料,自從自己派去的那個人在綠野書園中和那幾個五峰盜接觸過后,這些犯人就再也沒放出來服苦役,而是一直都羈押在大牢中。顯而易見,他擺明車馬的進攻讓對方不得不謹慎應對。只可惜,破綻既然露出來了,他又怎會輕易放過?
然而,高敏正在書房中卻沒有找到邵芳,問過在此伺候的書童,他才知道,邵芳一大早就出去了,自始至終就不曾回來過。盡管邵芳走的不是正門,而是帶人從后墻翻出去的,但他仍舊有幾分不快,可想想邵芳畢竟是曾經助高拱復相的關鍵人物,能來幫他這區區同知,他怎能苛求太多?饒是如此,在主位坐下來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擔憂。
“只希望他千萬別操之過急,想當初格老大和五峰盜那些人橫行東南,還不全都在歙縣衙門栽了跟斗?”
“高大人說得沒錯,我也知道自己扎眼。早早讓人雇了馬車,自己坐在車上繞著那座歙縣衙門轉了一圈,僅此而已。”隨著門外這聲音,大門咿呀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卻是邵芳跨過門檻進來。他對高敏正微微一頷首。繼而開口說道,“只看表面,縣衙似乎一切如常,但人既然是關在大牢,生死自然任憑他們揉搓,高大人身為新任捕盜同知。依我看再等下去變數太大,可以釜底抽薪了。”
由于之前小北等人是夤夜潛出縣衙,天一亮就從小北門出發,所以高敏正并不知道。但是,他不會認為葉鈞耀就真的束手待斃。所以在一系列試探的組合拳之后,他也決定速速出擊,邵芳的建議無疑正中他下懷。然而,他正要答話的時候,冷不防外間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嚷嚷。
“青天大老爺,您要為我做主啊!”
隨著這個聲音,亂七八糟的哭喊聲嚷嚷聲接踵而至,饒是高敏正最初只是覺得心頭一點點膈應。此時此刻也不知不覺變了臉色。而邵芳更是立刻建議道:“高大人還請快出去看看,怕是事情有變。”
高敏正也來不及多想,點點頭后就立刻出了書房。等趕到這兩進小院的大門口,看清楚門外那狀況,饒是他事先有所預計,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因為此時此刻,前頭這條府后街上,正對著他家大門竟是跪著二三十號人。男女老少無所不包,最讓人心驚肉跳的是。發現他出來,一大堆人呼啦啦全都起身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緊跟著就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自己的情況。
“大人,我家三年前進了賊,家中僅有的值錢東西一對銀鐲子被偷,至今下落全無!”
“你丟了一對銀鐲子算什么,我家丟的是一條金鎖,一條連鎖片帶鏈子足有一兩半重的金鎖!”
“大人,您不是捕盜同知嗎?我家里孩子被拐多年,請您主持公道!”
在這一片喧囂中,聽著這些七嘴八舌的聲音,高敏正終于意識到自己眼下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面。他之所以會得到這個捕盜同知的職位,不用說,那是因為他在蘇州府推官任上的杰出表現,可一連兩任都是佐貳官而不是掌印官,對他這個兩榜進士來說著實屈辱,更何況捕盜這兩個字,對于立志當名臣的他來說,等同于烙上一個印記。而現在這些苦主拿著也不知道多少年前案子來堵門,口口聲聲讓他這個捕盜同知做主,無疑加深了這個印記。
他憑什么給徽州一府六縣那些無能的前任知府又或者縣令擦屁股?
高敏正只覺得額頭青筋微微顫抖,仿佛隨時都會因為怒氣而爆裂開來。他剛想呵斥,卻沒想到人群中有人嚷嚷道:“高大人,咱們徽州府從前都是沒有捕盜同知的,現如今您既然上任了,這一府六縣的長治久安,可全都指望您老人家了!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還請您幫一幫大伙兒,對有錢人家來說不過是幾兩銀子幾兩金子的小事,可對大家來說就是身家性命,更不要說那些拐子可恨到極點,您若是能根除這些人,咱們愿意給您立長生牌位!”
“對,不止長生牌位,咱們給您建祠堂!”
“高青天,咱們求您老人家了!”
見眼前那一大堆人竟是呼啦啦全都跪下了,高敏正嘴角抽搐,終于意識到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是什么樣的局面。他不得不壓下怒火,苦口婆心地告知眾人,自己是同知,不是主管一縣刑獄的縣令,也不是主理一府刑名的推官,眾人這屬于越級上訴,奈何這種道理和眼下這些百姓根本就沒法溝通。每個人都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苦苦哀求高敏正能夠明鏡高懸,還他們一個公道。
高敏正費盡唇舌,嘴都差點說干了,卻不過只說服了數人回頭正式到府衙去陳情,可其他人卻不肯就此散去。而直到這時候,這位新任捕盜同知方才認識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緣何地方官按照規矩都只能住在衙門的官廨里,而不能住在外頭,其實也是變相杜絕這種被人堵門要求主持公道的陳情!盡管不能禁絕有冤百姓平日出行被人攔轎攔馬,可總比如今這樣動彈不得好多了!
在距離人群老遠的一座小茶館二樓雅座里。汪孚林瞇著眼睛觀看自己一手導演的這一幕,心里卻談不上痛快。高敏正上任捕盜同知的消息,當然是他讓人散布出去的,可竟然會有這么多人全都挑在這個時候跑過來,寄希望于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這真的是意外之喜,但細細想來卻又有些悲哀——盡管他摻沙子似的摻了幾個人,也打探到來的人中歙縣最少,而且都是雞毛蒜皮官府不受理的小竊案,可其余各縣諸如孩子被拐這樣的案子,實在是讓人揪心。
葉鈞耀上任以來。漁梁鎮上的那些專門用來轉運被拐男女幼童的花子船,已經從最初的明目張膽被打擊到現在的少有露頭,足可見地方官的治理方針和手腕非常重要。他倒要看看,高敏正會怎樣應付這些把希望寄托在其身上的百姓!
盡管邵芳身在內院,外院那些高家仆從全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可他聽到外間動靜依舊很大,而高敏正一去就沒有回來,立刻意識到事情比預料中的更加嚴重。哪怕知道外間恐怕不止是針對高敏正的陷阱,也可能是誘出自己的拳套,可他終究沒辦法一直苦等在這里。起身出了書房,他往四周圍一看,留下兩個隨從在家里,自己就從和隔壁人家相鄰的那座墻翻了過去。
小心翼翼地避開人眼。依樣畫葫蘆攀過好幾戶人家的墻,他挑了一戶正好沒人的人家前門出來,這才到了府前街上。
當從路人口中打聽到究竟發生了什么。他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高敏正竟是被人趕鴨子上架了!和他們之前派人去接觸五峰盜的做法一樣,這么多的苦主陳情求主持公道同樣是陽謀,是不接則丟名聲丟民心,接了則要被各縣縣令埋怨的陽謀!可手段實在是無賴!
邵芳是從這條街上別的人家正門口出來的,并沒有戴著斗笠,因為如此雖說能遮掩容貌。但卻更顯得可疑。只不過,在茶館二樓一直在仔細觀察四周看熱鬧閑人的汪孚林。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觀眾。當他看到人的正臉時,終于忍不住一下子丟下手中把玩的折扇。直截了當站起身。
原來是邵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當下對身邊的蕭枕月道:“看見了沒有,記住這個人,那就是東南赫赫有名的丹陽邵大俠!”
隔著這樣老遠的距離,即便是邵芳素來警惕,也沒有察覺到汪孚林的視線。然而,他之前潛蹤匿跡,眼下既然現身,就已經做好了被汪孚林認出來的準備。然而,和上次在漢口鎮上的情況不同,那一次是鮑二老爺的人盯梢時邵芳主動表明身份,汪孚林腦洞大開硬是栽到人家身上,最終竟然被其蒙對了那場械斗背后的文章,那叫瞎貓碰到死耗子。如今邵芳自忖在徽州什么都沒干,一切都有高敏正,更何況高敏正手握鐵證,他絲毫無懼于汪孚林故技重施。
因此,在轉了一大圈之后,他雖不曾大大方方從高家正門進去,卻是直接走了高家后門。等回到書房時,他就對那書童吩咐道:“你出去告訴你家老爺,事已至此,不如先虛與委蛇答應那些苦主。別人既然用這種陰招,那我們也沒什么好客氣的,把正事辦完再來料理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那時候挾了壓制那位新任葉觀察之威,哪怕不用把元翁的名頭拿出來,也可以直接把這些案子發給所屬縣令,責令他們去破!”
須臾,高敏正就得到了邵芳的傳話。想想兩害相權取其輕,他當機立斷聽了邵芳的建議,承諾三天之內必然給一個答復,這才總算把這群人給哄走。等到他們一散去,他冷哼一聲甩手進門,心底同樣發了狠。
竟然敢和他來這一手,那他也不必等了,明日直接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