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_85797此刻,陳十三姑把那個要求說出后,雙眼正時不時瞟向了蕭奕。畢竟,今日把姬姒請來的,正是蕭奕。
沒有想到她是這個要求,陳七郎一怔,他瞟了蕭奕一眼后,轉頭對著姬姒命令道:“姬小姑,你可以出去了!”
姬姒臉色一青。
在旁邊三個小姑得意洋洋的目光中,她慢慢站了起來,就在珠簾后,她朝著幾個郎君無聲無息的福了福后,提步走了出去。
幾乎是她剛剛離開畫舫,剛剛坐進驢車,便聽到一個清澈的男子聲音,“等等。”
在秦小草騰地轉頭,雙眼發亮地望去時,衣袍飄飛,俊美奪目的蕭奕追了過來。
蕭奕大步走到了驢車旁,在示意秦小草等人退遠后,他轉頭看向驢車中的姬姒,溫柔地說道:“姬小姑生氣了?你別著惱,以后我們約會,就避開那些人,這樣就沒人讓你生氣了。”
以后?約會?
姬姒詫異地抬頭看向了蕭奕。
對上她清澈的眼神,蕭奕輕笑出聲,他溫柔地說道:“傻了?姬家小姑,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相中了你,想納你回家。”說完這句話,他再次朝姬姒伸出他的手,溫溫柔柔地說道:“阿姒,我真等不了那么久了。我的驢車就在旁邊,上去坐坐可好?別擔心,呆會我親自送你回家,親自去跟你家人說我們的事。”
這人,這番話真是說得情深意切,特別是那句“我真等不了那么久了”的話,更是溫柔得能掬出水來。
只是,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這么自信了?是了,是了,這個人被追捧得太久,再加上姬姒自己的門第太低,按照慣例,按照世態人情,他的這個要求。一般的小姑都會難以拒絕的。所以。她明明說出了不為婢妾的話,他也純當笑話聽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蕭奕,與比自己高一級的門第通婚。哪怕是為妾,都是能抬高自家門第的壯舉,這個時代的小姑,對此類事確實是引以為榮。求之不得的。
春風中,姬姒一雙明澈到了極點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蕭奕。
對著這個名滿建康,卻一直刻意的向她撒播溫柔和情意的美男望了一會,姬姒突然輕笑出聲,只見她櫻唇微動。輕言細語道:“我且猜猜,郎君如此情深,意圖何在。可否?”
不等蕭奕回答,姬姒便繼續自言自語道:“你先是因為我精通算術一事急著找我。可找到我后,卻不提算術一事,只以情意對我,對了,蕭郎剛才還說了,你等不了那么久了。這么說來,你是看中了我的算術之才,才想納我為婢妾的。可就算這樣,也用不著這么急哪?”
姬姒雙眼微瞇,眼中光芒射出,“蘭陵蕭奕,你且跟我說說,如果我今次跟你走了,成了你的人,接下來又會如何?”
不理會呆立當地的蕭奕,不理會這個美男子朝她上下打量的驚愕目光,姬姒尋思一陣后,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最近朝庭要派人出使北魏,聽人說,每次出使北魏,我南人總總被人羞辱,我明白了,你確是看中了我的算術之才,準備先把我收為婢妾后,再把我放到出使隊伍中,以助眾使一臂之力?”
轉眼她又說道:“不對,不會是眾使,你不會這么為國為民。你是想把我送給你的哪一個親人?陳太沖?”之所以提到陳太沖,是因為出使的官員中,姬姒唯一認識的,就是那個名士陳太沖。
可這一下,蕭奕看向姬姒的目光,就不止是驚愕了,他以看鬼神的目光看了姬姒好一會,才輕輕說道:“早聞世間有才智絕倫之士,可今日才信其神異!”他倒是光棍,苦笑了一會后,點頭說道:“不錯,我本是想收你為婢妾后,再把你派到我舅舅陳太沖身側,他出使北魏,我不能讓他被北人羞辱了去!”轉眼,他又溫柔說道:“不過,你也低看我了,我雖因你有才而算計于你,卻也不至于把你當做尋常婢妾一樣輕待。你如真喜歡我,出使回來后,我定當給你一個名份,護你余生。如果你在此期間喜歡上了我的舅舅,我也會給你置一份嫁妝。總之,我雖有意算計于你,卻也不至于薄情至斯。”
不至于薄情至斯?
姬姒暗暗冷笑,想道,如果我只是尋常小姑,因你這一日溫柔而傾心相許,卻是前腳一輛小轎剛入府中,后腳便被轉送他人,剛烈的,都以死相謝了。
當然,話又說回來,在士林中,某某大人物相中了某小戶女的才華,以納妾的方式將其帶回家,以表示自己的愛重,這不管哪個時代,都是士林佳話。所以,站在蕭奕的立場,他絲毫沒錯。
想到這里,姬姒已是意興索然,她也不欲與蕭奕多說什么,只是徐徐說道:“不就是九章算術上的難題嗎?你派人把那本書送到我府中,只需七日,那書我便會寫上諸般解法還歸于你。”
朝著蕭奕看了一眼,姬姒輕聲又道:“蕭氏九郎,至于你我,以后就不必再見面了。”說到這里,姬姒清聲喚道:“孫叔,過來駕車吧。”
“是!”
一直到姬姒的驢車走出老遠,蕭奕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這時刻,一波又一波從來沒有感覺過的羞愧,難堪,震驚,以及隱隱生出的微妙欣賞,些許無法明言的感慨,都浮上他的心頭了。
姬姒的驢車,緩緩駛上了河堤。
也不知怎么的,經過剛才一曲后,她感到疲憊了。這種自心至身的疲憊,令得姬姒仰倒在驢車上,一動也不想動。
就在這時,她的驢車停了,外面,傳來孫浮驚喜地叫道:“謝廣?你怎么在這里?”
“我是來找姬小姑的。”謝廣笑聲朗朗,他大步來到姬姒的驢車旁。說道:“姬小姑,幸不辱命,你那莊園以后不會有人再打主意了。”
姬姒一笑,她掀開車簾,朝著謝廣眨了眨眼,“你這樣的大忙人特意前來,就為與我說這個?”
“當然不止。”謝廣哈哈一笑。他從袖中掏出一個房契。道:“這是按小姑要求換好的房契,也位于烏衣巷。”
姬姒連忙接過,低頭看了一眼。見這契紙上也寫著二進院子,她就吁了一口氣。
姬姒之所以松了氣,不是害怕謝廣賴自己的東西,而是擔心謝瑯給多了。在姬姒看來。如謝瑯那樣的金大腿,她是要留著慢慢攀附的。萬不可因一些小事就磨損了情份。
這時,謝廣又笑道:“最后還有一事,我家郎君說,他現在清遠寺。想與小姑見一面,讓小姑過去一下。”
姬姒一怔,轉眼她笑道:“好。”
姬姒身側的秦小草和孫浮等人。這時是眉開眼笑。特別是秦小草,這般親眼目睹自家小姑與謝氏琳瑯關系匪淺。對她來說還真是無上榮耀。
于是,驢車一轉,在謝廣地帶領下,朝著清遠寺的方向走去。
姬姒向后仰了仰,她雙眼看著遠處的綿綿青山,心里想道:也是奇怪,明明謝瑯比蕭奕這些郎君身份更貴重,可與他相處,就是讓人感到輕松,心里絲毫沒有負累。
驢車走得不緊不慢,也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
到了清遠寺,姬姒才知道,謝瑯卻不在寺中,而是在寺后的一個湖心亭上觀賞景色。
在謝廣地帶領下來到湖邊后,姬姒示意秦小草等人退后,她獨自踏上那木制走廊,來到了那湖心亭。
此刻正是下午,陽光明媚,微風陣陣,因快要立夏了,走在這走廊上,不但沒有寒意,還讓人感到通體舒暢。
依然是一襲白衣的謝十八,正倚著亭柱釣魚,在他身后的石桌上,有文房四寶,有琴有笛有書有酒。
聽到姬姒的腳步聲,謝瑯緩緩回過頭來。
陽光下,他那雙眼明澈極了。
對上謝瑯的目光,姬姒抿唇一笑,然后,謝瑯也笑了。
他微微一笑,說道:“時雖暮春,卻有暑意,在這里納涼甚是舒服。”說到這里后,他右手朝著石桌上一指,道:“阿姒,你若是無事,這幾天里,每日此時可以來到這里,恩,紙筆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你用自家最拿手的行書,把《傷寒雜病論》默寫下來。”
姬姒一怔,轉眼,她便應道:“好。”
謝瑯挑眉,笑道:“為何不問緣由?”
姬姒也是一笑,回道:“謝十八做事,還需要質問緣由?”
謝瑯哈哈一笑,轉眼,他收起笑容,嚴肅地說道:“你默定好《傷寒雜病論》后,我會讓人妥當收藏,這算是給你備一條退路吧。萬不得已時,或許它能救你一命。”
姬姒明白了。
她早就聽人說過,很多大士族,都有防身保命的一些招數,她這還是第一次碰到一個人對她說,我幫你看好一條退路了,你來做吧,遇到萬一,它或能救你一命。
這種從內心深處發出的慰貼,一時之間,讓姬姒從頭暖到了足。
當下,她盈盈笑道:“好。”
姬姒走到石桌旁,把文房四寶擺好,深吸了一口氣好,開始一個字一個字默寫起來。
傷寒雜病論超多,便是上次在揚州,向名醫黃公傳授這傷寒雜病論,實際上,姬姒傳給他的也只是傷寒部份,占了書一半份量的雜病部份,她是只字沒寫。
不過現在,她準備把全書都默寫出來。
姬姒就在這亭中,不緊不慢地書寫著時,突然的,她的身側,傳來了一陣悠揚的琴聲。
這琴聲是如此靜謐,又是如此動聽,姬姒不由回頭看去。
她對上的,是面對著湖水,正專注的彈著琴的謝瑯。
只看了一眼,姬姒便想道:怪不得世人都說,他的風華是江南第一了。這陣子,姬姒也見識了不少美男,可美男越是見得多,在面對謝瑯時,這人給她的感覺,便越是印象深刻。
那邊,謝瑯的琴聲悠然而來。這邊,姬姒在春風中徐徐而書。
這是一種靜謐,一種無法形容的安寧,讓人直覺得,這天和地,都沉靜得讓人歡喜。
傷寒雜病論太多太長,絕不是一日之功,姬姒原本以為,用過餐后,謝瑯便會與自己道別離去,有什么要寫的,明天繼續就是。
可她沒有想到,自始至終,謝瑯都沒有說讓她回去,他也沒有離開。
漸漸的,晚霞染遍了天空。
漸漸的,一輪明月出現在天際。
見到姬姒對著那明月望了幾眼,一側,拿過一冊書簡翻看的謝瑯,頭也不抬,語氣悠然地說道:“寺中給你留了房間,要是不慣,可以讓婢仆回去拿一些來,今晚就宿在這里。”
姬姒一怔,好一會才應道:“哦。好的。”
轉眼,天黑了。
天黑的那一瞬,走廓和亭子,四面都掛上了燈籠,照得這小小的一角,直是宛如白晝。
再說,這接近夏日的春夜,還真是不冷,姬姒朝著湖水輕蕩下的銀河看了一眼后,又專注的默寫起來。
一側,琴聲再起。
漸漸的,夜深了。
天空上,掛滿了星辰,一顆又一顆星辰閃耀,亭臺里,謝瑯自始至終都伴在姬姒身側,不說一語,卻形影相伴。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瑯溫柔問道:“累嗎?”
姬姒回頭一笑,道:“不累。”她轉頭看向水里倒掛的銀河,輕聲說道:“父祖過逝后,我有一陣子竭精癉慮,一夜一夜不睡覺都習慣了。”
見謝瑯那雙眼看著自己,眼神竟給她一種溫柔的錯覺,姬姒臉紅了紅,她轉過頭來,輕聲問道:“你呢?”
“我,我一日所睡,不超二個時辰。”謝瑯悠悠然地說道:“有人說,能睡是福,我福氣還不夠。”
聽到他這自嘲的話,姬姒哧的一笑。
謝瑯還在凝視著她。
出乎姬姒意料之外的是,她還真的這樣寫了一晚的字。而她身側的男人,時而看書,時而奏琴,同時在一些卷冊上批閱著什么,竟也一派悠然自在地陪著她到了天明。
天明,姬姒的驢車駛過來接她回去時,那個把她送上驢車的郎君,輕飄飄地扔下了一句話,“昨晚上,我是故意留你不放的。有些事,我想弄個明白……”說罷,他施施然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