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霞不耐煩了,氣急地說:“是真是假,你倒是說一句話呀?!……照你這個樣子,好像還真是我姓胡的不是了?”
“付振海!”支書陸建國這時已經卷好了一支葉子煙,點燃了,上前一步說:“說你看見的,是田達林家的孩子說出來的。你真要看見了,就說看見了;要是沒看見,就說沒看見!就是說,要講真話,要向人民負責:對田達林家,你要負責;對胡大霞家呢,你當然也要負責!——你,聽清楚了?”
陸支書說話是很懂的分寸的。但正因為有分寸,人們也就不會聽不出來——這是暗示,是不露聲色地向付振海施加壓力。
付振海又換了一回腳,越來越不知道怎樣站才好了。
這樣下去,事情難免要弄糟的。出于不平,圍觀的人們有些耐不住了,一句兩句地發表起議論來:
“付振海,你就說!是怎么回事,就說怎么回事。”
“這有多大一點兒事,說說有什么要緊?”
“說就說嘛,說了好去吃飯,下午還得出工干活。”
人們的議論當然也和陸支書一樣,說得很有分寸,但這人心所向,對付振海同樣也是一種壓力。
再推挪,是過不去的了。付振海干脆不開口,不知怎樣一來,竟嘆了一口氣,往旁邊的辦公桌走了幾步,在一條桌子腿旁蹲下身子,抱著雙臂,悶著,眼光直愣愣的。
往常他也老像這樣蹲在門前曬太陽。那時是瞇著眼,甜甜美美的樣子。今天呢,卻實在一點兒也不愜意,仿佛是一個終于被人找到了的欠賬的人,該當場拿出來的數目是偌大一筆款項,而他有的又不過是空手一雙,只好聳著兩個肩膀頭任人發落了……
田青青一直沉默著看著這里,忽然心里生出無限感慨,后悔自己把這樣一個膽小怕事的人牽扯進來。
哎,一個人千萬別落到這步田地,無非是境況不如人罷了。就一點兒小事兒也如負重載,一句真話也說不起!
田青青心里亂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抬頭望了望母親,郝蘭欣用眼神制止她不要說話。同時手上用力,把她的小手兒攥的緊緊的,仿佛攥住了她的話語權似的。
大隊部里一時間沉寂了。只見庭院的上空劃過去一朵圓圓的白云;燕子低飛著,不住地啁啾……遠處還清楚地傳來一聲聲布谷鳥的啼叫。
稍一停頓,胡大霞就扯開嗓子罵起來了。這回她是真的火了。即便付振海一聲不吭,不也意味著她理虧?這就等于在眾人面前丟了她的臉,而這個人又竟然是連狗也不如的付振海,這怎么了得?
“咦,振海大哥,你說你還叫不叫人啊?你啞啦?還是瞎啦?我胡大霞有哪一點兒對你不起?是一條狗,也還要叫幾聲呢!”
接下去就是一連串不堪入耳的罵人的話了,她好像已經把郝蘭欣母女撇在了一邊,認付振海才是冤家對頭。
“不要罵嗎?”
“……是請人家來作證的……”
人群里有人這樣插言說,那侮辱的字眼,讓許多人實在聽不下去了。
“就要罵!——我話說在前頭,這不關哪一個的事!哪一個有膽量,就站出來說,就不要怪我胡大霞不認人啦!”
這時候,付振海的腦袋底下去、低下去,都低到褲襠里了,還是一聲不吭。
咳,這付振海真是個軟柿子——讓人捏死了啊!
大家都替他難過。
田青青在替他難過的同時,也在心里深深地責備著自己:他既不敢得罪強勢的一方,也不愿冤屈弱小的一方,他的心里不知忍受著怎樣的煎熬哩?!而這煎熬,正是自己給人家造成的呀!!!田青青,你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就真的坐視不管了嗎?
胡大霞一直是罵不絕口。還雙手叉著腰,在大隊部的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一會兒又頓足拍腿,還一聲接一聲地“呸”,往付振海面前吐口水。
田青青實在看不下去了,也沒有征得郝蘭欣的同意,把自己的小手兒從郝蘭欣的手里掙脫出來,走到胡大霞面前,氣呼呼地對她嚷道:
“你不能罵大伯。大伯是我請來的證人,他有權利說出真相,也有權利保持沉默。你口口聲聲說我把你兒子推到坡下去了,你怎么不把你兒子叫來,讓他當著眾人的面把事情說清楚?”
“我兒子腦袋摔壞了,頭疼的受不了。現在在家里躺著呢?”胡大霞的語氣明顯比剛才低了很多。
“既然你兒子腦袋摔壞了,頭疼,你怎么不給他看醫生?事兒可以耽擱,病可不能,耽擱一會兒保不住就有生命危險。”
既然已經開了口,田青青也就顧不了許多了,見人們都靜下來聽她說話,又振振有詞地說:
“從半上午摔著到現在,恐怕你一直沒有給他看醫生吧!我要說你故意挑事、斗氣,你是長輩,也這么大歲數了。你說吧,你要我賠你家多少錢?我家就是砸鍋賣鐵,向人家借,也給你。不過話我得說在頭里:你兒子確實是他自己摔倒后轱轆下去的,不是我推的。”
“你說不是你推的就不是你推的啦?你們兩個人在坡沿兒上,我兒子比你高一頭還多,怎么你轱轆不下去?”胡大霞明顯的理虧詞窮。
田青青:“我們沒打架。”
胡大霞:“誰說你們打架來著?光推還不行嗎?”
聽了胡大霞的說辭,圍觀的人群中發出“嗤嗤”的笑聲:兩個孩子既然沒有打架,那小女孩兒為什么要推比自己高出一頭的男孩子呢?
田青青的話也讓大家清醒了:既然摔傷了,為什么不先給孩子看病,而在這里打這不著邊際的“官司”?難道目的就是為了讓田達林家為她兒子掏醫藥費?——或者是……賠錢!
“別吵了。吵是吵不出名堂來的,胡大霞!”支書陸建國制止住了她,因為他已經聽出胡大霞的話不占理兒。
支書陸建國當然比胡大霞有算計:雙方各執一詞,那就看證人了。為了讓證人向著胡大霞說話,陸支書暗使壓力,不動聲色地說:“既然田達林家要付振海來作證,就還是讓付振海來說。事情搞清楚了,解決起來就容易了。——付振海,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