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等到了午后,突然就見道之前來,道:“居士家中來人接了,不知居士可收拾好了?”
柳默慎起身,道:“早已收拾停當了。”
說罷,由青虹為她戴上了冪離,邁步出了禪室。
待出了禪室,道之走在柳默慎前面,將她向山門處引。
等遠遠地能看見家中派來的馬車的時候,道之突然停了腳步,看向柳默慎,欲言又止。
柳默慎也停了步子,將冪離的紗簾輕輕掀開,笑問:“師父要說的話,今日不說,日后怕也難有機會說了。”
道之躊躇片刻,才道:“居士與令堂,長得很像。”
柳默慎見道之屢屢仿佛有話要對自己說,卻每次都欲言又止,卻沒想到,她會與自己提起母親。
“師父見過小女的母親?”柳默慎問道。
道之長嘆一聲,道:“是,令堂有孕之時,常到無相庵中,為居士與令姐祈福。”
柳默慎垂下頭去,靜靜地聽著道之的話。
“……令堂名門之后,行事干脆爽利,待人至誠,雖說生活多有坎坷,卻能豁達處之。”道之緩緩,語氣中帶著回憶,“那日居士與我說‘無所謂想沒想通,只是不去想罷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令堂也說過如此的話。”
除了很久很久之前,聽姐姐說過母親之外,柳默慎再很少聽人說過母親。
而且,母親因難產而亡的時候,姐姐柳默敬也只有四歲罷了,對于母親的事情,所知也甚少。
至于外祖家,自柳默慎記事起,就從沒見過。
所以,道之是第一個如此細細與她說起母親的人。
她想起了前世,道之師父到她所在的佛堂救她的那一刻。
前世她想知道為何道之會記得救她卻不從問起,今生事情沒有發生,自然也無法去問。
可是聽著道之如此說話,柳默慎卻突然懂了。
道之救她,全因她乃故人之女。
前世到今生,柳默慎第一次覺得,她原來被母親如此護佑過。
想到這兒,柳默慎心中一熱,抬起頭,對著道之,笑得真誠:“多謝師父,與我說這些。”
道之看著柳默慎的臉龐,總覺得又看見了昔日那個身懷六甲,卻在佛堂之內與她議論佛法,眉間雖帶著惆悵,說話卻落落大方的女子。
那樣大氣女子的后人,卻因著世人的無稽之談,變得唯唯諾諾,行事縮手縮腳。
明明胸有丘壑,卻半點兒不敢顯露,甚至在差點兒殞命之后,家中都沒派人來多問一句。
連原本每日來問一問的人,都不再來了。
今天柳默慎要回家了,忠勇公府派來的,也不過一個垂垂老者,連個護院都沒有。
涼薄如此。
想著,道之雙手合十,毅然道:“居士莫要害怕,他日若有事能用到貧尼,貧尼自然百死不辭。”
柳默慎依舊笑著,屈膝一禮,道:“師父方外之人,小女紅塵中的俗事,不敢打擾。”
說著,柳默慎將冪離的紗簾重新放下,道:“師父的照拂之情,小女記下了,也望日后師父珍重。”
說罷,與青虹一起,向著忠勇公府的馬車走去。
道之站在那兒,遠遠地看著柳默慎上了馬車,又看著馬車緩緩地離開,心中有些悵惘。
陶歸溜溜達達地到了山門之前,看了看早已經沒有了影子馬車,又看了看道之的表情,笑了:“道之師父。”
道之見是她,禮道:“陶大人。”
陶歸笑道:“師父不必擔心她,她現在因著皇后的話回了家,所以忠勇公府就算是再不喜歡這個女兒,也不敢十分欺負她。”
道之道:“阿彌陀佛,多謝大人。”
陶歸卻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冊子,遞給道之:“師父,這個是她放在禪院中小桌子上的冊子,里面鬼畫符一樣,我卻看不懂。”
道之拿過來,翻開一看,越看卻越驚詫。
“這個……”道之喃喃道,“難道她竟然解開了?”
陶歸并不知道棋譜之事,所以見道之這般樣子,不解地問:“師父這是怎么了?”
道之將那冊子收入懷中,笑道:“大人說得是,忠勇公府不會欺負她。”
有這般心智的人,就算是沒有皇后娘娘撐腰,也無人能欺負。
陶歸卻摸不到頭腦,剛要發問,突然就看見一個女官快步跑過來,臉色蒼白。
“大人!”那女官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出……出事了……嬤嬤她,不在屋中了!”
“什么?!”
柳默慎靠在車廂里,摘下冪離,透過紗簾看向窗外。
馬車緩緩而行,穩穩地,不快,也不顛簸。
無相庵漸行漸遠,映入眼簾的,是山路上的郁郁蔥蔥。
山風輕拂,甚是舒服。
柳默慎心情早已經平靜了,只是愜意地看著山景。
而坐在旁邊的青虹,卻沒有這般愜意了。
她也是向外面看著,兩只手卻反復地搓著衣角,顯然是對于馬上就要回家這事兒非常緊張。
柳默慎暗中發笑,卻也能懂青虹的心情。
前世若沒有無相庵大火之事,等到她回家的時候,大概也是如此模樣。
只是,今生,她不會再怕了。
前世她身無長物,于千難萬險之中,都能活得那般精彩。
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她都看過了,難道再活一世,她還不如前世了不成?
柳默慎輕聲喚道:“青虹。”
“啊?啊!小姐,什么事兒?”青虹忙問。
“幫我打扇吧,有些熱。”柳默慎道。
“是。”青虹慌亂地翻出扇子,慢慢地扇著。
心情倒比剛才平靜了一些。
青虹偷偷看了柳默慎一眼,見她神色如常,自己的心情便比方才更安靜了,就專心地扇著扇子,方才的那種緊張,也就煙消云散了。
馬車在山路上緩緩地走著,柳默慎就見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嬤嬤,穿著赭色短衣,石青色的繡松柏延年花式的裙子,一身的衣服都是半舊的,佝僂著腰,顫巍巍地走在路上,面色不是很好,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聽見有馬車過來,那老嬤嬤停下步子,向著路邊讓了讓。
柳默慎的馬車與那老嬤嬤擦著身過去。
柳默慎想了想,將紗簾掀開一個角,又看向那個老嬤嬤。
那老嬤嬤看著只怕依舊是顫巍巍地,自己慢慢往下走。
無相庵前的山路,肯定不會是崎嶇難行的,但也有些陡峭,年輕人走還好說,這個老嬤嬤走起,則有些難了。
柳默慎想了想,突然開口道:“停車。”
車夫猛然勒停馬車,問道:“二小姐有事?”
柳默慎并不答那車夫的話,而是探出頭去,對著漸漸走進的老嬤嬤,輕聲問:“請問這位嬤嬤家住何處?”
那老嬤嬤停下步子,看了一眼柳默慎,道:“姑娘有事?”
說起話來卻是中氣十足,絲毫不像是十歲的老人。
柳默慎也不知道自己有何事,只不過偶爾看見這位老人在外面獨身下山,突然覺得心中有些不忍。
是以,柳默慎呆了呆,笑道:“沒事兒,只是見婆婆肚子一人下山,想著若是方便,就送婆婆一程。”
那老嬤嬤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看了看馬車。
并無家徽,認不得是誰家的姑娘。
只是看著柳默慎有些呆滯的表情和清澈的眼神,又見那駕車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想了想,便道:“姑娘是住在京城?”
柳默慎點點頭,道:“是,老婆婆您呢?”
老嬤嬤道:“我住在京城城東的安義坊,本想出來拜拜菩薩,家里人卻非要聒噪不許我一個人來,等我一個人來了,他們又要找來。我心中不高興,就又偷偷自己下山了。”
柳默慎聽這老嬤嬤說話有些孩子氣,不由一笑,道:“那是他們孝順。我回家的時候恰好也要經過安義坊,不如我送婆婆一程,可好?”
那老嬤嬤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就多謝姑娘了。”
柳默慎笑著放下紗簾,對青虹道:“扶婆婆上車吧。”
等那老婆婆在車上坐好,馬車再次緩緩而動。
那老嬤嬤一上了車,只是又對柳默慎道了聲謝,就靠車廂坐著,閉目養神。
柳默慎也不是一個愛攀談的人,便也不看那老嬤嬤,只是繼續看著車外的山景。
遠遠的,從庵中趕出來的陶歸,眼睜睜看著那老嬤嬤上了柳默慎的馬車,驚得差點兒滑倒。
“大人,怎么辦?”旁邊的女官拱手問道。
陶歸呆呆地看著,直到馬車就要消失在山路,突然笑了。
一旁的女官愣了愣:“大人?”
這都什么時候了,竟然還能笑出來?當然,這句話她沒有說出來。
陶歸笑道:“怕什么,嬤嬤既然上了忠勇公府的馬車,自然也就不怕出事兒了”
或者說,那老嬤嬤既然上了馬車,柳默慎也就能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