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閨暖

第一章 姊妹相迎鋒芒消

張延遠差點鬧到相府,卻被人當成是笑話說笑。

張家沒有說齊氏是怎么死的,也沒有提死后仍和離的事,可這些消息就像是長了腳,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你們說,死了還要簽和離書,是個怎么回事?聽說照律法來,簽了和離書的女子是要挨板子下大獄的,死人還要不要得這些?”早有百姓不顧料峭的春寒,蹲在張家大門口天南海北地聊天了。

不知誰拍了問話人的腦袋一下,“你傻啊。人家可是相府的二小姐,就是活著簽了和離書,誰敢拿她下獄的。何況人死了,一了百了,還能追究什么勁兒?”

“齊家也真是有骨氣,人死了也不讓埋在張家的祖墳里,非得讓簽了這和離書。”

“要不是張家事情做得太絕,齊家何至于此...”有人在大家都能聽到的范圍下,小聲講張延遠的作為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

“我的個老皇天!這個張家的五老爺養了十二房姬妾?那不是比天王老子過得還好了!聽說他煙花柳巷里都留了名兒了,整日的不回家,除非五太太的丫鬟去傳話?”

三人成虎,這事是越說越玄乎。張延遠徹底被抹了黑。

事情往往一傳十十傳百就變了模樣。

他現在卻顧不得這些,對著齊氏的遺物整天淚流滿面。

起碼把齊氏這些年獨守空閨流的眼淚,還回來一些了。

齊氏去了蘇綰兒安排的道觀里,身邊沒了服侍的人,她也過得習慣。

凡事親力親為,誠心侍奉香火。倒也過得充實。只有了晚上,燭光燈影里,孤影幢幢,她格外想念曦姐兒她們,別的倒還好。

張令曦舍不得跟齊氏分開,索性也搬去道觀住了幾天,對外便說是為了亡母來做一場法事。

齊氏已是方外之人。張令曦還是要回到相府去住的。

這次的迎接比齊氏帶她過來的那兩次要鄭重的多。連家中的幾個舅舅都休沐在家,只等著她過來。

來過兩次,已經是輕車熟路。

老夫人身體抱恙。大夫不讓她出門,她固執地讓人抬了轎輦出來。老夫人從來不肯服輸,尤其是不肯讓人覺得她老了身體大不如前,可是為了接她進府。竟然用了轎輦。

張令曦覺得不管長輩們做什么,像是祖母和外祖母這樣的。對隔輩兒的孫女兒都是真心的疼愛。

像是舅母那些,也都帶著子女出來迎接她。

先見著的是劉氏、方氏、趙氏她們。蘇綰兒忙著煉丹,不在其列。

再見到的是那次打過照面的幾個兄長。

“曦妹妹住著有什么不慣的,盡管來找我們。”齊赴道。

他是齊氏看著長大的。看齊氏親近,看張令曦自然也不一樣。他母親和姑母雖然因為淳哥兒那事,已經不來往了。可這也擋不住他看張令曦親近。

雖然跟曦姐兒不熟,可每個人都是真心希望她過得好。像是齊赴這樣的,一緊張,就說錯了話。

“有什么事,自然是先跟母親還有嬸娘說才是。”又一個兄長說道,他跟齊赴長得差不多模樣,都是大夫人所出。

張令曦記得他,一群人里就數他劍握得最緊。

“不過,要是有急事,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人來幫忙,就盡管差遣了丫鬟來找我們。你身邊這幾個丫鬟我都記得了,下次讓她們直接報你的名字就成。”

沒有人提齊氏的事情。她早被逐出了家族,因而按理尸骨并不能到齊家祖墳里安眠,何況齊氏是假死,就隨便買了塊風水還不錯的地方,倉促地弄了個衣冠冢。

大家都聽說張令曦還不知齊氏已經死了,都默契地不提。

兄長們一個一個的跟她說這個說那個的,張令曦不住地點頭回應。

似乎每個人都害怕從她臉上捕捉到悲哀的神色,都希望她并不知道齊氏死了。張令曦按照老夫人先前教的,就將自己當成是來外祖母家玩的,表情自然。

齊鹿鳴最后一個上前,嘴張開又抿住,目光里居然出現了不忍。

真是難得他還有這樣的情緒,有救。張令曦想著。

“你無聊的時候,可以來找我,我帶你去玩。你要是不想玩,想讓人陪你說話,我就陪你說話。你要是不想玩也不想說話,我就安靜地陪著待著。”

看來那次夜探,齊鹿鳴將她的話聽進了心里。

不知是只對她一個人這樣,還是對每個人都這樣。

張令曦抿著嘴笑著說好。

旁人看在眼里,只有止不住的心酸。

那些跟張令曦不合的姊妹們也紛紛上前,禮節性地問候張令曦。

大概是覺得她沒了母親,大家對之前冷落她覺得有些愧疚。

說話的時候,都帶著試探性,小心翼翼的。

除卻四奶奶趙氏肚子里那個,齊揚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她紅著眼睛上前跟張令曦打招呼,竟然還小聲說了一句,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找她。

前陣子不是還恨得她不行,不死不休地。怎么突然變了副樣子,是想戲耍她,還是什么人對她說了些話?

看著齊揚竭力隱藏,卻仍然從眼神里透露出來的同情,張令曦恍然大悟。

齊揚是覺得她沒了母親,沒了依靠,所以想幫她嗎?

而且齊揚比那齊鹿鳴好些,起碼面上沒有像齊鹿鳴很早之前那樣,一做什么他覺得是為別人付出的事情,就擺出一副要人感恩戴德的模樣。

一點都不讓人厭惡。相反的,她跟張令曦說話時小心翼翼,生怕觸到了張令曦的傷心處。

想不到她竟然這樣的敏感,或許因為敏感,所以格外注重別人的想法。這樣的人。她實在很難跟之前那個說話不客氣,死活要揪出她錯處的小丫頭聯系到一起。

一個人,居然還能有迥異的完全對立的兩面。

張令曦大為驚訝,但也對齊揚的印象有了改觀。她確是爭強好勝,直來直往,心卻是不壞的,恐怕很多事。不是她的本意。只是沒有人教她是非對錯而已。因此張令曦格外認真地打量了齊揚身邊伺候的下人,暗暗記下,讓佩玉以后多跟她們來往。

張令曦泛濫的慈母心都快要從心底溢出來了。她自己都忍不住想捂住胸口,勸一勸自己不要沖動。

可是齊揚的臉,分明就生動的可愛。

因為大家都收斂了鋒芒,這次的接風宴吃的和氣融融。

尤其是齊揚不再針對張令曦了。姊妹們在一塊也不知是怎么說的,輪番上陣為她夾菜。勸她多吃些東西。

大家還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說過幾天有一場自辦的詩會,邀請張令曦過去做客。

張令曦不忍破壞大家的情緒,就笑著答應了。

眾人都松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任務似的。

齊揚尤其笑的開懷。

從張令曦一路舟車勞頓,說到大家一同去敬香時一路上怎樣的歡聲笑語,又說到廟會上都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還有小巧的玩意兒。再說到課業女紅,倒是說不完的話。

散了宴席之后。齊茹眼睛亮亮的,小臉兒紅紅的,興奮地拉著張令曦的手,道,“你真的能讓人給捎來正宗的驢肉火燒嗎?”仿佛像是期待什么珍寶似的。京城里也有好吃的火燒店,不過她想嘗一嘗保定的是什么味道。

“我聽說河間的是醬制的驢肉,漕河的事鹵制的驢肉,火燒一個是長方的,一個圓的,一個涼,一個熱。我早就想嘗嘗了。”說起吃的,她就神采奕奕。

“好好,正好我還有些東西沒有送來,我讓人順道買了驢肉火燒給你們嘗嘗,再配上點醬菜,好不好?”張令曦哄小孩兒似的說道。

齊茹高興地攬著張令曦的胳膊不肯松開。

“有了吃的,你就什么都不顧了。我看呀,沒準兒到時候你就得嫁個賣驢肉火燒的,天天有的吃。”齊霽打趣道。

齊茹也不知臉紅,說道,“一個火燒可不夠,他只會這一樣本事哪里行的。最好嫁個御膳房的廚子,整天吃山珍海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茹姐姐,你難道沒聽說過‘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他做的了御膳,不一定就日日都吃的山珍海味呀。”

齊茹失望地呀了一聲,道,“那我豈不是這輩子都沒有口福了?”

齊霏笑著拍她的肩膀,“我告訴你個管用的法兒,到時候你可得謝我。”

張令曦一看齊霏她們都笑著,就猜出是什么,偏齊茹還不懂,傻傻地問,“好妹妹,是什么法子,你快說與我聽。”

齊霏往上頭一指,道,“你不聞宮里的娘娘們,一個個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你正好趕得上宮里的大選,要不去試試?”

齊茹認真地轉著眼珠在想。

笑聲越來越大。

張令曦覺得跟她們在一起也挺有趣的。

齊鹿鳴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道,“就你這膀大腰圓的樣子,還想當娘娘?”說完將劉越往身邊一摟,指著他說道,“不對呀,你不是還給他大哥送過荷包,怎么忘記了?”

齊霽聞言面色稍黯。

齊茹羞得臉通紅,追著齊鹿鳴就要打他,被張令曦攔了下來。

“他腳下生風似的,你追的上?當心摔倒了,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齊茹后知后覺地點點頭,道,“你說得對,我差點忘了這一出,竟然腦袋一昏就去追他了。哎?你怎么知道他跑得快的?”

說完除了她,又是齊齊的笑聲。

齊揚笑完了之后,皺著眉頭問道,“你該不會是之前被我哥戲耍了,追他來著吧。”眼神是毫不掩飾的同情。

張令曦摸了摸鼻尖,心虛地說,“這也被你們猜到了啊?”

眾人道,“這里誰沒有被他戲耍過吃過他的虧呀,我們都習慣了。你也別在意,他就是淘氣些,沒做過什么大奸大惡的事。”

要是真的做了大奸大惡的事,豈不是晚了?

張令曦卻不想揪著這事不放,胡亂應付了幾句,將這事對付過去了。

外祖母為她安排的屋子,正是齊氏年輕時住的那間,里面的擺設沒有動,只是床上的鋪蓋換了新的。

洗漱之后,張令曦念著她們也都累了,讓她們都下去休息去了。

齊氏不帶著下人,江嬤嬤和竹眉就跟在她身邊服侍了。

她的意思,竹眉可以留下來,尋摸個好點的人嫁了,可江嬤嬤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了,還是送江嬤嬤回老家榮養最好。江嬤嬤卻不肯,說是怎么也等著二小姐在相府里安穩下來了,她才能走。

張令曦想想也是,江嬤嬤對相府十分熟悉,相府里頭尊重她的人很多,以后行事會方便一些。便答應了江嬤嬤。

晚些時候,外祖母或者舅母,會為她安排一些新的下人過來伺候。

她看著這里的小姐身邊,起碼有兩個二等丫鬟,兩個粗使丫鬟,還有一個教養嬤嬤,一個奶娘。

躺上了床,張令曦輾轉難眠。新的生活就這么莫名的開始了,總以為做好了準備,結果到了眼前,便慌張了起來。

佩玉的大哥留在了保定,等著跟張令浙接洽消息。二哥跟著過來了,張令曦給他銀子,讓他在城郊租了一戶農家的屋子,這些天好好熟悉熟悉。

張令曦翻了個身,想著范姨娘被逐了出去,張令浙會不會因此記恨起她。

以張令浙的聰明,大概想得到這事跟她脫不了干系吧。

那會兒他說齊氏是死在冬天的,結果現在是第二年開春才死,他會不會有懷疑呢?

萬一再惹得他記恨起來,他有著前一世的經歷,知道之后會發生什么事,會不會想辦法報復她?

張令曦想起張令浙毒蛇似的眼睛,打了個寒戰。

要是早點不招惹他,不就好了。

聽他的意思,大概他當年的不幸,跟齊鹿鳴脫不了關系。她要不要等一等,看看齊鹿鳴會怎么認識他,怎么避過他。

想著想著,張令曦的嘴角就翹了起來,都說聰明的人使起壞來讓人害怕,張令浙不算笨,都讓齊鹿鳴折騰的死去活來的,是不是說明齊鹿鳴更聰明一些呢?

要是利用的好,是不是他也可以干一番利國利民的大事?算了,他那個人,那么自私,不想著法兒折磨人,別人就該感謝上天垂憐。

張令曦暗笑自己居然閑的無聊,替別人想了這么多有的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