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竹身子一晃,腳下一軟顯著站不住。
他看這院子里安靜的一如往常,還以為……以為能隱瞞一時。
可原來,她早已經知道了嗎?
知道了,卻仍舊像上次那般,不哭不鬧,只是安靜的坐著……坐著……
沈南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入房中的,只知道他心中那人的確是安靜的坐在床邊,低垂著頭,沉默無聲。
“寶兒……”
他低聲輕喚。
床邊的人聽到動靜抬起了頭,不知是不是因為保持一個姿勢太久了,動作有些僵硬。
夢寶看向一臉惶然無助的沈南竹,下意識的伸手想要輕撫他的面頰。
這個一直以來給自己遮風擋雨的男人,原來也會有這樣無助的時候。
是了,他也不過才二十歲而已,放在她那個年代不過是個大學生罷了。說的再年輕一點兒,就是個大男孩兒。
沈南竹一顆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緊張的看著那只緩緩向自己靠近的素白手掌。
她已經很久沒有主動碰觸過他了,久到他幾乎要忘了她掌心的溫度了。
沈南竹滿心期待的看著那纖長的手指離自己越來越近,卻終究在一紙之隔的地方停了下來。
“寶兒!寶兒……”他一把抓住了她即將垂落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面頰上,生怕她又將手抽回去。
實際上夢寶確實往回抽了抽,見他不肯松開,便也罷了。
“我想去做一件事。”夢寶說道,聲音因為許久沒有開口說話而有些干澀。
“好,好!”
沈南竹趕忙點頭,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她說,他什么都愿意陪她去做。
“除了和離!”沈南竹又想到什么,急忙補了一句。
夢寶微怔,旋即淡淡一笑:“讓紅箋來幫我找身衣裳。我腿有些麻了。”
“我幫你找!”
沈南竹說著就去箱籠里翻找起來。
他之前在京城時讓人將夢寶所有的衣裳都繡上了竹葉,這樣就好像在她身上打下了印記一樣。但那件事之后她就再沒穿過這樣的衣裳,而是穿起了從前留在北安的沒有竹葉的舊衣。
沈南竹貌似不知的找了一件繡有竹葉的衣裳出來,有些忐忑的遞給了夢寶。
夢寶只看了一眼。沒說什么,接過就穿了起來。
更衣,挽發,挑選首飾,每一樣沈南竹都親自動手。沒有一件假以他人。
夢寶并沒有推拒,就這樣任由他給自己梳妝打扮,待收拾停當后才叫了趙媽媽進來。
趙媽媽應聲而入,站在兩人面前:“小姐。”
“人都請來了嗎?”夢寶問道。
趙媽媽點了點頭:“請來了,就在院子里候著呢。”
夢寶點頭,站起了身。
沈南竹剛剛就聽到外面有什么動靜,卻并沒有多問。即便現在趙媽媽說請了什么人過來,他也沒有多一句嘴。
反倒是趙媽媽猶豫著看了看他,又看向夢寶:“小姐,不然……不然還是私底下請人來看吧。不然動靜鬧大了……無論結果如何。傳出去都不好聽。”
夢寶搖頭:“我不想再管那么多了,顧忌的越多,反倒越容易給別人可趁之機。既然如此,那大家索性就都敞開點窗說亮話吧,省的遮遮掩掩不清不楚,冤枉了別人也委屈了我自己。”
沈南竹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僅僅是聽她愿意說話,就已經覺得很開心了。她剛剛說的這些,加起來比這一個月說的都多。
趙媽媽無奈,只得跟在夢寶身旁。與她一起走了出去。
院子中,幾個大夫背著藥箱站在這里,或低聲交談,或垂首不語。見到他們走了出來,紛紛躬身施禮。
這些大夫在北安都算是叫得上名號的,雖然不見得每一個都那么出名,但也都時常出入各個府邸。
夢寶之前派人去請他們的時候就已經說明了來意,此時也不多話,只點了點頭。就帶著眾人一起向李素嫣的院子走去。
沈南竹看了一眼就大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仍舊沒有插嘴,只是不顧旁人的眼光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你這孩子也真是,本來身子就不大好,還不吃不喝思前想后!若是傷到了腹中的孩子,那可怎么辦是好!”
李氏嘴上說著責怪的話,眉眼間卻滿是笑意。
想那蘇夢寶嫁進府里兩年都不見動靜,她這好侄女不過一次就有了身孕。
可見是同人不同命,她這侄女就是比蘇夢寶福氣好!
李素嫣羞怯的笑了笑,低頭輕撫自己的小腹。
“嫣兒也不知腹中竟然已經有了骨肉,不然即便再怎么食欲不佳精神不振,也會勉強讓自己吃幾口的。”
李氏聞言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那現在知道了,可得好好的養著了!旁的那些事情都不要想,只要想著腹中的孩子就好!無論如何有姑母給你做主呢!你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李素嫣低垂著頭沒有說話,掩去了眼中的那抹不屑。
“確實是有身孕了無疑?”
老夫人在旁詢問一個年約四十的大夫。
大夫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這種事怎么會有假!”
李氏聽到老夫人的問話,轉過頭笑呵呵的說道。
老夫人瞥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什么,讓人裝了封紅,將大夫送了出去。
這已經是第二個大夫了,先前那位是近來時常給李家那個丫鬟診治手臂的,查出李素嫣有身孕的也是那個大夫。
為了保險起見,也是為了避嫌,她又讓下人去請了另一個大夫過來。
現在兩個大夫都說李素嫣是有了身孕,那必然就是沒有問題了。
時也,命也。
阿竹與夢寶命中注定又這么一遭,她現在也沒辦法了。
這李素嫣腹中的孩子畢竟是沈家的骨肉,總不能讓他流落在外。
“世子爺,少夫人。”
院中傳來下人的聲音。
“夢寶來了?”老夫人轉身問道。
坐在床邊的李氏撇了撇嘴,床上的李素嫣則是下意識的捏緊了被角。
簾子被人撩開。首先邁進來的卻是一雙女子的鹿皮軟靴。
沈南竹隨后而至,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竟比夢寶錯后了半個身子,大手卻緊緊地拉著她。自始至終沒有分開。
李素嫣看到那鹿皮軟靴,低垂的頭下意識的稍稍抬了起來,想看看這軟靴的主人。
那軟靴十分精美,無論是外出是穿著還是在府內行走都十分方便。
但現在的天氣已經有些回暖,不再像之前那般寒冷。
這樣的天氣還穿著這樣保暖的靴子。證明她的主人畏寒。
畏寒的人很多,卻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鹿皮軟靴可以穿。
身子畏寒,又被這般妥帖的照顧保護著,可見這個人在府里是十分受寵的。
李素嫣不過是瞬間想到了這些,在一抬頭看到的就更加證明了她的所想。
那個當初喊著鬧著要來殺了她的男人,此時正深情而又忐忑的看著軟靴的主人,也就是他身旁那明媚嬌艷讓人挪不開視線的女子。
上次行事慌張,她最后那匆匆一瞥,并未看到這位世子夫人的全貌。如今得見真容,才知道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容貌竟是不值一提。
難怪定南侯世子對他這位夫人極盡寵愛言聽計從。她若是個男人,只怕也要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不過……不過她已經有了孩子了,有了定南侯府認定的世子的孩子!今后的路就算難走,也至少能混個平安康泰吧。
李素嫣這么想著,緊張的心情就稍稍放松了下來,靦腆的對夢寶笑了笑,喚道:“姐姐。”
夢寶直到此時才第一次正眼看了這女子一眼,卻也只是一眼而已。
李素嫣的笑容僵在唇角,旋即垂首,淚盈于睫泫然欲泣。
李氏趕忙安撫:“嫣兒你現在可不能哭啊。大夫說了讓你不要憂慮多思,你該多笑一笑才是。”
說完又轉頭看向夢寶,皺眉輕斥:“夢寶你這是什么態度,嫣兒以后怎么說也是你的姐妹了。更何況她現在又懷著身孕,你就不能讓著她一些嗎。”
沈南竹上前欲說什么,夢寶卻先開了口:“母親這話就奇怪了,且不說她現在還不是我定南侯府的妾室,卻以一個閨閣女子的身份在我定南侯府有了子身孕,本就是有傷風化。容不得我對她有什么好態度。”
“再者她就算來日真成了我們府里的妾室,那也是居于我之下,于我而言如奴仆一般。我身為定南侯府的世子夫人,又為何要對一個下人有什么好臉色?”
“你……你狂妄!”
李氏指著她的鼻子說道。
“我狂妄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母親又不是今日才知道,何必生這么大的氣?”
房中眾人除了沈南竹,皆是一臉被雷劈了的神情。
雖然大家都知道世子夫人性子桀驁,與夫人多有不合,卻也未曾見過她這般赤.裸.裸的打臉行徑啊!
就算是老夫人,也從來沒有當著眾人的面,對夫人說過這般難聽的話。
這……這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你……我要讓世子休了你!我要讓世子休了你!”李氏氣急敗壞的吼道。
“休不休了她,不是你說了算的。”站在夢寶身旁的沈南竹沉聲說道。
“你們……你們一個個的,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
李氏羞惱交加,委屈無比的看向老夫人:“娘,您要為兒媳……”
“哈哈哈……”
座上的老夫人忽然爆發出一陣笑聲,讓房中眾人再次驚呆。
老夫人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半晌才直起腰說道:“想不到老了老了,還能看到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有趣,真是有趣。”
眾人不明所以,唯有跟了老夫人幾十年的許媽媽了然的點了點頭,看向夢寶的目光更多了幾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