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飄搖,蒙蒙雨絲連成直線飛濺落地,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這雨,雖不曾像第一天那樣下得狂暴,卻也根本就沒有停歇的兆頭。
滿堂正渾身濕透了,躲在低矮檐下避雨。清凈琉璃庵的大門和角門都沒打開,里頭應門的小姑子聽了他的來意便說去替他稟報,這多一會兒卻還不見回來。
不過,滿堂正不寂寞,因為在他后面還來了一個人也在這檐下等著。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對方,又忍不住在心里夸了一句——好漂亮的少年人!可為何要出家做了道士?嘖!
許是這眼風有些惱人,那少年道人看過來,上下打量一番滿堂正,忽然笑了,打揖首道:“貧道無垢子,見過施主。”
滿堂正跟著宗政謹在京里幾個月,時常出沒于街頭巷尾,對于京中道士的地位非常了解。哪怕此地遠離京城,他也不敢對道爺們有絲毫的不敬,急忙也抱拳拱手還禮:“不敢不敢,道爺在上,小人有禮了。”
無垢子眼神一閃,笑意更深了些,又問道:“敢問施主,可是來見宗政家三姑娘的?”
滿堂正嚇了一跳,眼里便有幾分警惕,不答反問道:“不知道爺為何如此說?”他臉上衣服上可沒有刻宗政這兩個字。
“哈哈!”無垢子笑了兩聲,指了指緊閉的庵門,“這庵里的俗家就只有一位宗政三姑娘,你不是來見她,卻是來找哪一位大師父或是小師父?”說罷,他還沖滿堂正擠擠眼,表情甚是曖昧。
這少年瞧著生得漂亮,嘴卻恁毒!滿堂正可不敢敗壞清凈琉璃庵的名聲,只好無奈地承認:“道爺您真是明察秋毫。小人乃宗政家的下人,此來奉了家里老太爺的命令來探探三姑娘。”
“有東海佛國宿慧尊者的照拂,你家三姑娘好得很呢!”無垢子說著話,不期然的,腦海里又出現了那天晚上,宗政家三姑娘盛了幾許月光的美麗眼睛。
滿堂正不敢再接話,也不太明白這無垢子話里意思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老太爺謀差事的要緊時刻,他可不敢行差踏錯給老太爺招禍。
見滿堂正只管陪笑臉,卻閉緊了嘴巴再也不張開,無垢子也覺得有些無趣。好在沒多久,清凈琉璃庵的角門開了,徐氏邁著輕盈蓮步撐著雨傘走出來。
她看看在檐下躲雨的兩個人,略一猶豫,還是先給無垢子屈膝行了福禮,恭敬道:“無垢子仙師在上,奴婢是服侍宗政三姑娘的徐氏,這廂有禮了。”
無垢子奇了,指著自己的鼻尖問:“你怎么認得我?”
徐氏站直身子,含笑答道:“奴婢并不認得您,只是方才傳話的小師父說有一位無垢子仙師要找宿慧尊者,所以奴婢知道您是您。”
哈哈!沒想到宗政三姑娘是個趣人兒,她身邊的奴婢說話也這般有意思。無垢子笑了兩聲,轉念又咂摸出不對來,接著問:“宿慧與三姑娘并不住同一院落吧?怎么去給她傳話的小師父會遇見你?”
徐氏便嘆一聲道:“尊者昨夜與三姑娘說了幾句話便走了,庵里都不知道。那小師父去尊者下榻處找,卻沒找到,于是以為尊者還在三姑娘處暢談佛經,所以來尋。”
“走了?她怎么走了?!”無垢子沉下臉,心情一下變得相當糟糕。他昨天夜里在山洞睜著眼睛胡思亂想過了一夜,待天亮了急急忙忙回三清觀重新搗飭了一番,又忙忙慌慌地跑來找她,沒想到她居然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真是……無情的女人!
“不僅走了,還留下口信說,昨天她拜托您的事兒,請您千萬上心。日后,自有智清方丈和慧儀師太會聽從您的差遣。她還另有要事,便先離開此地。”徐氏垂著臉,眼角余光卻沒有放過無垢子臉上瞬息變化的表情,又補充道,“您今日若不來,一會兒也會有人去尋您。”
無垢子失魂落魄地看著遠處,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半響,他無精打采地應了一聲兒,懶洋洋地擺擺手,一搖一晃地走了。
徐氏松了一口氣,還真害怕這位主兒不管不顧地闖進去找宿慧尊者。說不定,他就會發現他要找的人兒因發了高熱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連運功恢復真容的時間都沒有。
“徐妹子,你剛才與那位道爺說的究竟是什么人?”等了半天又聽了半天閑話的滿堂正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
徐氏垂臉一笑,從袖管里取出一封信雙手遞過去:“滿大哥久等了,這是姑娘請您交給老太爺的親筆信。究竟發生了何事,老太爺一見便知。您是老太爺面前最得用的人,老太爺有任何事都不會瞞著您,您回去也便知道了。”
滿堂正被徐氏夸得滿面紅光,嘿嘿憨笑著接過了這封信,小心地放進懷中胸袋里。他又指了指腳邊的一大包東西,笑道:“明明還有幾日姑娘就要回府了,老太爺卻還是放心不下姑娘,特意命我給姑娘帶來一些吃食用品。還請徐妹子給姑娘帶老太爺的話兒,請姑娘將東西收拾好,府里會選個好日子派車來接。”
徐氏給滿堂正屈膝福了福身,微笑道:“奴婢便代姑娘多謝老太爺的關愛。請滿大哥上稟老太爺,姑娘也時時掛心老太爺的身體,每日都要為老太爺向佛祖祈福。奴婢會幫著姑娘將行李收拾妥當,絕不會耽擱姑娘回府的好時辰。”
“好好好!”滿堂正連連點頭,幫著徐氏將那一大包東西給拎到了角門里面,再目送徐氏在兩個小姑子的幫手下抬著包袱離開,眼里滿是不舍。
他的婆娘死了好幾年,自從有一年幫老太爺給姑娘送東西過來見到了徐氏,這心里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別的女子。就那一包袱東西,里面還專門有個小包袱裝著些婦人用的布匹脂粉,是他對徐氏的一片心意。可惜,每次徐氏見到他神情都是恭敬有禮的,實在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滿堂正在庵門口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后來眼瞧著雨勢又大了三分,他才怏怏回去。走到半道上,他想著很快就能經常見到徐氏,心里又高興起來,將一匹黃驃馬抽打得咴律律叫喚著撒長腿狂奔下山。
回到宗政府,滿堂正先去外院自己房里換了身兒干凈清爽的衣服,這才讓隨身的小廝去向內院通報,看老太爺是否有時間見他。待他急急吃了幾塊米糕墊饑,那小廝便回來告訴他,老太爺用罷了午膳一直在書房等他,讓他趕緊也用飯再去見老太爺。
滿堂正卻不敢當真大咧咧用了飯再去,撐了傘就直奔外院宗政謹的書房。主仆相見也不必太多禮數,他便將宗政恪的那封親筆信雙手呈給了宗政謹。
宗政謹百感交集,并不急著看信,而是摩挲著素白信封,凝視那兩行字跡娟秀清逸的小楷怔怔出神。
當年,宗政恪才三歲多不到四歲便離家去了清凈琉璃庵,她親娘蕭氏的嫁妝里她只帶去了一箱子各色書籍,其中就有蕭氏自小到大臨摹過的許多字貼。蕭氏的字,宗政謹當年看過,如今再瞧孫女兒這手中正端和的字,與她親娘的筆力也相差不了多少。
要說,宗政家三房嫡長子迎娶蘇杭蕭氏四房嫡長女,是不折不扣的高攀。宗政家只是天幸國土生土長的耕讀傳世之家,蘇杭蕭氏的本家云杭蕭氏,其來頭卻不得了——當今五大強國大昭帝國的皇族蕭氏是其宗家。
這大昭帝國傳世千年,數度中興數度衰落,在其余四大強國虎視眈眈中卻依然屹立不倒,實在叫人景仰。其宗室后人之所以會流落在外,只因大昭帝國的皇位能由女子繼承,是當世唯一的存在女帝的國家。
天幸國的云杭蕭氏,其開門立戶的老祖宗就是爭奪皇位失敗后逃離大昭的一位公主。也正因為其是公主,才能留下一條性命,并沒有被大昭帝國趕盡殺絕。但天幸國的這位,是唯一的一位爭位失敗流落他鄉還能開枝散葉的大昭公主。
宗政謹離鄉前往京城的路上,恰好遇見一隊自大昭帝國而來的使節。等他到了京城便聽說,大昭特意派遣使節前來通告天幸皇朝,大昭帝國老皇駕崩,如今新帝登基,正是一位已經有三代未曾出現的女皇帝。
某一日,宗政謹跟著大哥在京城著名的酒樓赴宴,恰巧大昭使節也在此酒樓用飯。他無意之中看見宴請那位使節的正是云杭蕭氏和蘇杭蕭氏的兩位族長。其中蘇杭蕭氏的族長,就是他那苦命的兒媳婦蕭氏的嫡親兄長,恪姐兒的嫡親舅舅。
想到這里,宗政謹傷感地嘆息一聲兒,將手中書信徐徐展開,一字一句慢慢地看下去。他也是老于城府的老官員,即便南山崩于面前自忖也能做到聲色不動,但看到宗政恪信中所書內容,他的臉色還是慢慢起了變化。
滿堂正垂首肅立,只用眼角余光瞟著宗政謹的表情。他在心里忖度,究竟會是什么事情讓老太爺如此震驚?
一連將這封信看了三遍,宗政謹才緩緩吁出一口長氣,坐在圈椅里閉目沉思了半響才睜眼對滿堂正苦笑道:“恪姐兒……這是給我送了晉身之資啊!難為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