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那就結吧。”周春發也趕緊點頭,只要不是換親,不違法,他也樂得讓周富娶了徐春。
徐春這閨女雖然人才不出眾,可身板子健壯能干活,人也沒毛病,最重要的是徐家深挖多少輩兒,那都是清清白白的貧農,赤貧!周富以后想娶這樣好成分的媳婦就難了。
周富現在的條件跟以前比更差了,不只是人長得不行,腿瘸,悶葫蘆不會說話,最主要的是他們周家的名聲都被周老太太帶壞了。
有個扣著壞分子帽子的奶奶,這哪個有好成分的姑娘都不敢嫁過來呀,戴著這頂帽子,以后走到哪都得受人指指點點,有個風吹草動就得被拉出去斗一回,啥好事兒也輪不上他們,這還不知道得受多少連累呢!
想到這里周春發就想罵人,這家子女人,沒一個消停的!去年老三媳婦那事兒,要不是韓老倔看著他這個大隊會計的面子,東奔西走又求情又作證,還出具了保證材料,那破壞人民公社搞個人主意的壞分子的大帽子早帶上了!哪能批斗、勞教一頓就完事兒了。
現在可好,躲過一個,又來一個!這回這帽子是板上釘釘地得給扣上了!那個抽風似的韓老倔昨天還特意去公社給做了證,連手印兒都給按了,說啥情況屬實,是他沒做好工作,讓隊里出了這種迫害婦女的事,還做了檢討。
真是沒有政治遠見的老農民!他這一輩子,當個在土坷垃里刨食的生產隊隊長也就算到頭了!
其實周春發還漏了一項沒有考慮進去,那就是以王鳳英母女為首的周家女人惡毒的名聲,現在周圍十里八村都傳遍了,老周家一窩子女人連奶孩子媽都不放過。合著伙給逼死了!這得多狠地心吶!是個人都干不出這事兒來呀!
所以,現在別說人成分好的姑娘了,就是疼閨女的地主、富農分子,也不敢讓閨女嫁過來呀,這每天不都得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呀!萬一得罪了她們,給你飯碗里下耗子藥都有可能!
雖然國家政策說一大二公,不允許搞個人主義。可人人心里都有一桿秤。這些樸實的農民雖然嘴上不敢說出來,心里卻都不以為然,回家奶個孩子。就是搞個人主義了?那能跟壞沾上邊兒?真是扯淡!
徐大力可不給周春發反應的時間,趕緊打蛇隨棍上,“行!你們說要娶,那咱們就商量商量彩禮的事兒吧!”
見周家人被提到彩禮呆愣地張大的嘴。徐大力諷刺地笑了,“咋地。你們不想出彩禮呀?你們周家是人出彩兒還是成分好啊?我們徐家的閨女還得倒貼?”
“商量好的……”周春發的話沒說完就被徐大力一巴掌啪地一聲拍在炕沿上,給嚇回去了。
“商量好的那是換親!你們還想換親?你們愿意我還怕犯法呢!今天你們周家要是誰再敢提換親的事兒,我馬上就去公社自首去!別人不知道實情,我可是清楚!你們夫妻可是自個去漚麻坑跟我家定地婚。我證人一大把!這換親就是你們辦得事兒!跟你們家老太太啥關系都沒有!到時候我最多是個從犯,我個老農民怕啥?挨頓批斗還能再不讓我下地干活了?你們這干部家庭會咋樣就不用我說了吧?”
徐大力這么一說,周春發屁都不敢放一個了。這要是真給捅出去。他這個干部是徹底當不上了,說不定還得替周老太太去挨批斗。
“那。那你們要多少彩禮?”周富盯著自己的鞋尖兒問了一句。
他是想娶徐春的。徐春不嫌他腿瘸,也不嫌他不會說話,還能干活,他一直盼著能娶個這樣的媳婦。
“現錢給三百,再加五百斤粗糧,一百斤細糧。衣裳啥地你們就看著給吧,我們也不要求多了,就這些。”
“不娶了!你們家閨女金子打地呀?!”王鳳英氣得嗷一聲就從炕沿上跳了下來,身體太虛,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就這樣還不忘跟徐大力吵架,“這老些錢,這老些糧食,我們家娶仨媳婦都夠了!我有錢買幾頭老母豬也不稀罕你妹子!”
“你說,娶不娶?我可不聽一個老娘們兒瞎逼逼(胡說)!”徐大力壓根兒不肯搭理王鳳英,就盯著周春發。
“這彩禮也要地太多了……”周春發是徹底被徐大力嚇住了,哪敢跟人家說個不字。
“那行!咱們就公社見吧!”徐大力下地就走。
“親家大哥,有話好好說,咱這不是商量著呢嘛。”周春來趕緊攔住徐大力,他算看出來了,這主兒就是個混不吝,他是真的啥都能干出來,現在說啥都得先把他給穩住了。
“你看這樣行不行,”周春來把徐大力推回炕上坐下,好言好語地跟他商量,“咱家這情況你也看著了,一時真拿不出這老些東西。咱兩家都誠心讓倆孩子結婚,各讓一步,你把彩禮給減點,我們今年就有多少出多少,先讓倆孩子趕緊把婚結了,剩下的等到秋生產隊分糧分錢了再還。”
以周春來自己的經驗,只要把媳婦哄好,讓她一心跟著過日子,這欠下的彩禮也就不用還了。
“彩禮我一分都不能減,你們要真拿不出來這些,那剩下的就給我打個欠條,欠一百塊錢到秋還我一百二,糧食也按這個算!別寫利息啥地,到時候政府說我放高利貸,再把我當壞分子抓起來。也不用寫啥彩禮不彩禮地,就是欠條,欠我的錢和糧,到秋不還我還得到公社告你們去!”
周春來想啥徐大力門兒清著呢,想拖到最后把帳拖黃了?做夢!
周家眾人面面相覷,這簡直就是敲詐!是打劫!
可他們也只能咬著牙應承下來,要不然這個屋子里的人除了周春來都得給抓起來。
“我們商量商量,商量妥了給你回信兒吧?”周春來試探著跟徐大力商量,他這黑乎乎地一大坨往這一坐。看著就堵心。
“行,你們商量吧!”徐大力往炕頭一靠,啪一口濃痰吐到周老頭正裝煙袋的煙笸籮里,抱起胳膊開始閉目養神,“趕緊商量,商量好了咱今天還得辦婚禮呢!我妹子定了臘月二十出門子,這要是嫁不出去。屯鄰不得嚼舌根子。不定得說我妹子咋地了呢!到時候她真尋了死,你們哭都找不著墳頭!”
周家人面面相覷,這徐大力是一點空都不容他們呀。這是逼著他們馬上拿錢呢。
徐大力當然得逼著周家人馬上拿錢,這事兒要是拖久了還不知道出啥差頭呢。到時候周老太太的事定了性,他再想翻扯可就不像現在這么容易了,周家人也不會像現在這么好忽悠了。
其實換親的事被告發。徐大力也很惱火。他好不容易遇上這么合適的人家,周平年齡相當。人也不呆不傻還能干活,可被這么一攪合,以后他再想用妹子給自己換個這樣的媳婦就難了。
大隊干部都找他好幾回了,讓他不要再動換親的心思了。要是敢給大隊抹黑,就直接拉出去批斗!批斗完了就扣個大帽子,說他是破壞生產的壞分子。讓他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不能換親,就只能花錢娶媳婦。家里窮得都掉底兒了,他哪有錢出彩禮?還是得從妹子身上想招兒。于是徐大力決定,不能換親,就給妹子多要點彩禮。
可妹子就是個普通的農村閨女,長相又平平,又有他這個老光棍兒哥哥和常年有病的父母拖累,誰家會拿大把彩禮娶她呀?
所以周家成了最好的肥羊,他們的把柄就抓在徐大力手里,不利用這個狠敲一筆才是傻子呢!
周晨在外屋給兄妹三人做飯,飯做好了事兒也聽得差不多了。
周晨盛好高粱米粥,把烙好的土豆餅擺在小盆里。將兩個給妹妹單獨烙的三角形小餅放在最上面,妹妹嘴小手也小,這個形狀方便她拿著,也方便她咬,還能逗引她多吃幾口。
周晨又把給妹妹燒的雞蛋從灶坑里扒拉出來,以前他們怕燒雞蛋味兒太香,被人發現,都不敢給妹妹燒著吃。現在,周晨一邊剝蛋殼一邊諷刺地笑,誰敢吱一聲?
躲在碗架子(碗柜)旁偷看的周霞對著周晨做好的飯菜狠咽了兩口口水,她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一開始是不能吃,現在是沒得吃。她偷跑到廚房打算找點吃的,可連個米粒都沒看著。
周晨不知道是沒看見周霞還是根本不想搭理她,眼皮都沒抬一下,剝完雞蛋就端著飯進西屋了。
周霞看著西屋門發呆,周陽忽然推門走了出來。看見他端著的碗里放著一個雞蛋,周霞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周陽徑直走到鍋臺邊,往雞蛋上舀了一點大醬,當周霞不存在般又往西屋走。
“大哥!”周霞忽然崩潰般地大叫了一聲,蹲下來抱著膝蓋嚎啕大哭,“我都兩天沒吃飯了!我身上疼!”
周陽一絲停頓沒有地往西屋走,“別叫我大哥,我媽生不出你這樣的畜生。”
周霞驀地一愣,瞬間過后滿臉驚慌,容不得她反應過來,周陽已經毫不猶豫地開門走了,只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廚房里一片死寂,周霞呆愣愣地蹲在地上,腿一會兒就麻得針扎一般地疼,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空洞地望著廚房的一角出神。
周家東屋此時卻熱鬧了起來。
周家人被形勢所迫,無論多不甘都得答應徐大力的要求,此時正準備翻箱倒柜找周老太太藏起來的錢。
“這多好,咱兩家都省心了!咱兩家這一結親,全公社都得說你周會計仁義!你們家老太太作孽,迫害婦女,你馬上就給找補回來了,這好名聲不就來了!”徐大力一腳把破棉鞋甩到周家地當間,滿是凍瘡裂口和泥垢的光腳毫無顧忌地伸進炕頭的被窩里。
整個人都裹在被子里睡懶覺的周紅英被嚇得嗷一聲躥起來,頂著青紫紅腫的臉披頭散發地就開罵:“你要死啊!你瞎呀!你……”
等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個又黑又壯目露兇光的陌生人時,周紅英一下就把口不擇言的咒罵吞了回去。
“你叫喚啥呀?毛都沒長齊的丫頭片子,我還能咋地你呀?”徐大力對女人基本上是不正眼看的,“這都啥時候了還懶在炕上趴窩。以后也得是個懶婆娘!你想讓我咋地我都看不上!”
“你,你!”周紅英被罵得面紅耳赤,她已經是十三歲的姑娘了,很多事都懂了。徐大力話里的意思她也能聽明白個七七八八,正因為能聽明白,才更臊得說不出來一句話。
見徐大力說得實在是不像話,周老頭和周春發又裝著沒聽著。周春來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勸阻。“親家大哥,這是我妹子,別看年紀小。輩兒可不小,以后徐春和我家大樂結了婚,還得叫她一聲老姑呢!”
周春來隱晦地提醒著徐大力,要顧及一些親戚情分。不要做得太過分,你妹子以后還得在我們家過日子。現在就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她也不好過。
“她就是那個舉報你三嫂的傻逼小姑子呀!我說咋看著就不是個好東西呢!”徐大力不知道是沒聽懂周春來的話還是根本就不在乎,就是不搭他的茬,“你說你咋連連個奶孩子媽都能下得去手?你也不怕遭報應?你還破馬張飛地跟我窮橫啥?以后有你得是你哭地時候。”
“爹!四哥!你看他!”周紅英氣急敗壞。卻不敢罵一臉橫勁兒的徐大力,只能向家里人求助。
正在翻箱倒柜找錢的王鳳英這才注意到周紅英,她本就身體虛弱又折騰了一早上。連多說幾個字都嫌累,只拉著兩個兒子指著周紅英。“錢,她知道!”
“我奶把錢擱那了?趕緊拿出來,我哥等著娶媳婦呢。”周軍一馬當先,撲到周紅英面前,直勾勾地問她。
“哪有錢給你們娶媳婦!沒有!”周紅英把周老太太油鹽不進的樣子學了個十足。
“有錢不給家里頭小子娶媳婦,還讓你帶婆家去呀?”徐大力咧著一嘴大黃牙戲謔地看著周紅英。
“翻!就擱這屋呢!跑不了!”周春發還是了解周老太太的,糧食都得放在炕上瞅著,錢更得放眼前時時盯著了。
周紅英一聽就慌了神兒,趕緊跑到炕里坐在墻角不動了。
王鳳英眼睛一轉,沖周軍一揮手,“擱她屁股底下呢!”
周軍和周富餓虎一樣撲上炕,不顧周紅英的掙扎踢打直接把她拽了起來,王鳳英一翻她屁股底下的炕席,果然有一個小布口袋,里面是家里全部的錢,一百九十八塊五毛四。
“咋少了這老些?是不是娘還往別的地方擱了?”數完錢,連周春來都覺得不對勁了。
昨天晚上沈玉芬就已經把他走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仔細說了一遍。周老太太手里有周娟二茬禮過的一百九十塊錢,拿出二十給周娟辦嫁妝,還有隊里分的三十塊錢和賣豬的六十多塊錢,這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家里也就買個火柴打個醬油用錢,怎么就剩這么點了?
“這有零有整地,全都擱這兒了!”周春發帶著怨氣唉了一聲。
“就閨女是親地!”王鳳英一想起這事兒就滿肚子怨氣,“自個家別過了!”
周老太太這可不只是給錢家的幾個孩子做了一套衣服的事兒了,肯定還給了錢了,而且還給了不少。
“咋地?你們這是能給多少錢多少糧啊?”徐大力抻著脖子往周家人刻意避著他圍成的圈兒里看,眼睛餓狼一樣盯著那卷錢。
“錢只能先給一半,糧我們自個家今年都不夠吃……”周春發還沒說完,徐大力就手一揮硬生生地打斷了他。
“別整那些沒用地!想糊弄我是吧?你也不怕把自個糊弄進去?”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定了錢先給一百八十塊,粗糧二百斤,細糧五十斤。
“剩下的錢、糧先給我打個欠條。”徐大力攔住要出門找賓客準備過彩禮的周春發。
三家屯這一帶,姑娘過禮都會請幾個屯子里有威望的人或者家族里輩分高的老人來做賓客,表示對這場婚姻的重視,也隱含見證的意思,畢竟彩禮對農村家庭來說是一比數目不小的錢財,總得慎重一些。
今天周春發去找賓客,主要目的就是做個見證。怕徐大力以后耍賴,也是見證他們這場婚事不是換親,可是給了彩禮的。
周春發他們這邊忙著給周富結婚,周陽兄妹三人卻準備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