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未起初還感覺這里跟后宮很像,不過是另一個關押女人囚籠,心下心存了三分不屑。越往里走,越覺得跟后宮不一樣了。
那金碧輝煌的后宮,不管什么時候進去,都能感覺到一股子沉悶的死氣。而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還有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睛里,滿滿都是生機。
將心中的不屑收起來,又有了興致,看什么都新鮮。見著池塘的圍欄示意蕭錚問一問,見著掛在繩上的繡片也要示意蕭錚問一問,見著菜地里一壟一壟的蘿卜白菜還要示意蕭錚問一問。
走到后園,又見著一個建成蘑菇房子模樣,帶著彎彎曲曲梯道的東西,好奇之下,便忘了示意,“那是什么?做什么用的?”
“那是滑梯。”方依云微笑地答道,拿手指著一一介紹,“那是蹺蹺板,那是木馬,那邊還有樹秋千和旋轉秋千,都是給孩子們玩耍用的。”
答完了話,才看了問話的人一眼,見他器宇不凡,不由怔了一下。
蕭未自覺失言,忙躬下身去,“世子爺,是給孩子們玩耍用的。”
蕭錚當然知道那是給孩子們玩耍用的,新建的忠勇伯府后園里就有這么一整套,比梨花苑的還要精致,花樣也更多一些。還掘了一個奇形怪狀的池子,接了出水入水的陶管,建了水中島,說是給孩子們玩水用的。
心知梨花苑這些個東西,恐怕也是簡瑩指點著方依云搗鼓出來的。
面上配合著蕭未點頭夸贊了一句,“嗯,確是新巧。”
轉進另外一個院子,就見幾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正在梅花樁上扎著馬步,蕭未一個沒忍住,又親自問了。“你們還教女孩兒們習武嗎?”
“是。”方依云答道,“她們都是無家安身、沒有父母親人可依靠的可憐孩子,總要學上一兩樣技藝傍身。
女孩子們的資質各不相同,有擅長書寫繪畫的。有擅長女紅刺繡的,有擅長音律絲竹的,有擅長廚藝手工的,有擅長計算理賬的,也有像她們這樣根骨尚佳。對拳腳功夫感興趣的……
不拘什么,只要她們想學能學,我就讓她們盡力一試。”
她雖胸有壯志,可畢竟是閨閣之中長大的嬌嬌女,心寬眼窄,起初也只能想到閨閣之中能學的那些個東西。
被簡瑩提點一番,才茅塞頓開,不止請了教授拳腳的師傅,還時常帶著女孩子們去相熟的店鋪作坊參觀學習。哪怕是打鐵鑄器,有女孩兒說想學。她便想盡辦法讓那孩子如愿。
要學的東西多了雜了,要請的師傅也跟著多了,開銷自然而然也就大了。幸虧她在黃尊的酒樓入了股,又時常奔走于世家富戶,說服那些夫人小姐捐贈一些,要不然光靠朝廷撥給的款項,很難支撐到現在。
念及至此,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現在只恨這世上能讓女子安身立命的東西太少。”
即便她已經如此不拘一格了,還是有許許多多的領域不是女孩子能夠涉足的。
“學了這些東西。當真能自強自立嗎?以她們的出身,便是學得一些技藝傍身,只怕也免不了為奴做婢的結局吧?”
蕭未一向為人謙和,說話委婉。行事圓融。聽聞方依云此言,不知怎的便起了刺探之心,話說得不免重了些。
方依云見他屢屢搶在蕭錚前面發問,蕭錚卻沒有出言喝止,而是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心下雖有狐疑。可也沒往旁處去想。只當這人深得蕭錚的倚重,替主子問了不便問出口的話。
是以被質疑了也絲毫不惱,“為奴做婢又當如何?
這世道需要有人為奴做婢,不是憑我和這一院子的女孩兒一時半刻就能夠改變的。既無法改變,只能去適應,去遵循,再從中尋求更好的生存之道。
同樣是做奴婢的,有一技之長的,得到雇主的賞識的機會就多一些,就能提升得更快一些,終有一日能夠獨當一面,這難道還不算自強自立嗎?
在我看來,出仕拜相跟為奴做婢都是受雇于人,拿祿辦差,從根本上說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雇主地位高一些低一些,辦的差事大一些小一些,拿的工錢多一些少一些罷了。
出仕拜相足夠榮光,為奴做婢也并不丟人。
只要不偷不搶,靠自己的雙手和能耐吃飯,不自個兒輕賤了自個兒,做什么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找到適合自個兒的位子,做適合自個兒的事情,盡可能地發揮自個兒的本事。”
她的聲調并不激昂,卻別樣慷慨。蕭未凝視著她清娟的面龐,眼底慢慢浮現出一團光亮來。
第二日天還沒亮,蕭未就帶著依舊病懨懨的蕭樂林啟程回京了。
未免驚動一些不該驚動的人,蕭未制止了周漱和蕭錚,不讓他們出城相送。一輛喬裝過的馬車,幾匹快馬,從周府側門悄然離去。
出了濟南府城,蕭樂林掀開車簾,望著森然厚重的城墻,黑的城門,還有離她越來越遠,并不在視野之中的那個人的身影,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哥哥……”她輕聲喚道。
蕭未驅馬來到車旁,“怎么了樂林?你可是有什么需要的東西?”
“哥哥,你說如果我殺了她,他會喜歡我嗎?”蕭樂林大半張臉隱在簾后,只露出一只黑幽幽的看不出情緒的眼睛。
蕭未心頭一跳,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她”和“他”指的分別是誰。他沒想到從小疼愛到大的妹妹,竟生出這樣歹毒的心思,罕見地沉了臉,“你殺了她,他只會恨你,絕無可能喜歡你。
按照約定,人你已經見過了,也聽到了他的親口回答,現在該死心了。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回京之后,老老實實等著嫁人吧。
你若不肯遵守約定,觸怒了父皇,那么往后連我也護不得你了。”
殺了?開什么玩笑?!
簡大人可是他皇帝老爹特意為他培養的股肱重臣,若殺了簡大人的侄女,奪了人家夫婿,寒了文武百官的心,日后還能指望誰為他效忠效力?
也許是被哥哥的話刺痛了,也許是明白了自己第一次動情注定要遭受挫折,蕭樂林忍不住放聲痛哭。
聽著妹妹撕心裂肺的哭聲,蕭未緊緊地抿著嘴唇,著自己硬起心腸,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肯說,由著她哭夠了,哭累了,伏在車中沉沉地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