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妝踱至窗前一望,王府前廳的方向已燈火通明,似乎還有人提著燈籠四下里移動。
她在沘陽王府是客,不欲多事,正待重新躺下,便有人叩響了廣香廈的院門。
凌妝心知出了大事,忙披上外衣,拔出簪子迅速重綰青絲,喚丫鬟來服侍。
廣香廈看門的婆子打開門,見是府上管事帶著兩個小廝,揉著惺忪的睡眼問:“出什么事了?”
何管事風風火火地道:“速請公子與奶奶起身,宮里有旨意到府,王爺著奴才等通知闔府上下到前頭接旨。”
說罷也不停留,打著燈籠疾步去往別處。
待蘇錦鴻與凌妝來到王府前院,廳前早已人頭濟濟,宮中內侍面色凝重,頭上去了頂戴,于發上箍了粗麻,外罩白布粗麻衣,孫太妃和裘王妃等俱上前詢問。
凌妝見內官服斬衰,如今國無皇后,已知是帝喪無疑。
未幾,王府上下齊集,凌妝環顧左右并不見沘陽王,想是早就入宮中去了。
內官頒旨,果然是順祚帝駕崩,命“在京百官哭臨承恩門,公主、郡主、王姬、宗姬及命婦四品以上齊集麟瑞殿舉哀。”
孫太妃為首伏地痛哭,王府上下頓時哀聲一片,便連凌妝等毫無痛楚的人也只有掩面作悲,當下服侍的人趕緊替太妃郡主等去了簪珥,將發辮編以最粗的生麻,披掛上內廷賜下的喪服,匆匆備了車馬要立即趕赴宮中。
王府中的主子,除蘇錦鴻和凌妝外,皆有份參與喪事,太妃此行倉促,凌妝擔心她的身子,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幾個王姬都跟隨在側,隨身嬤嬤也可帶同一個入宮,總能照顧一二,因皇帝駕崩是意料中事,府中也有些準備,諸如女眷們哭喪所用的手絹,內里掛的香囊等,都藏了東西,既有提神的,又有催淚的,不一而足。
裘王妃登車前交代王府掌事太監恒泰道:“府中設祭棚、上下人等服喪諸事多請蘇大奶奶示下,別跟沒了主子似的一團亂。”然后握了握凌妝的手,方才去了。
經此一亂,不覺天色漸明,蘇錦鴻一直面色凝重,也不同凌妝說話,好容易熬到天亮,換了身袍子即帶了建平出門。
因有裘王妃的特別交代,掌事大太監恒泰極有眼色地事事前來請示,其實他安排起來井井有條,凌妝根本不欲多嘴,只是不好偷懶不管,一一前去看了。
大半晌過去,王府上下已是一片縞素,入宮諸人還沒有任何消息,因朝廷還未向天下臣民頒昭,凌家不知情,派了龔阿龍過來想請蘇錦鴻與凌妝過府,凌妝照著皇帝大喪的舊例判斷,短時日內不便歸寧,寫了封信讓他帶回,又叮囑凌家上下盡量閉門不出。
依照大殷典制,皇帝大喪,除去首夜官員及宗室女眷入宮舉哀,次日梓宮奉安后方才會正式昭告天下,接著三天在京所有官員宗室命婦朝夕哭臨、焚香、奠酒,宗室至親二十七日內齋宿內廷。官員之家服喪百日,禁嫁娶作樂,民間百姓服喪二十七日,停嫁娶一月,停屠宰四十九日,京都各寺觀敲杵鳴鐘三萬響。其余例如宮中大小佛事、丟紙之類的典儀不勝枚舉。
反正皇帝大喪能折騰死人,跪地時間長,哭得聲嘶力竭且不能討水吃飯,那些個年高體弱的,累出病來甚至累死都是常有的事。
凌妝知道宮中規矩嚴,膝蓋上綁棉布墊之類的東西被發現了是大不敬,別的也幫不上他們,遂命人去庫房支領了些藥材,做了數十瓶便攜的藥丸,別的不說,頗有充饑生津之功效,到晚間孫太妃等回來,一個個累得直打晃,她送了去,只說是江南藥堂的秘藥,之后時日,這些個藥丸幫了沘陽王府各人的大忙。
因夜間還要入宮齋宿,裘王妃等也累得撐不住,各自回房將歇片刻,獨留凌妝在孫太妃跟前服侍,她見太妃氣色很是不好,不由憂心忡忡。
太妃反而拍著她的手安慰道:“傻丫頭,外祖母是經過大陣仗的,宮中的皇后妃子薨了,也曾實打實跪過來的,只是年紀大了不中用,歇口氣便好,你不用擔心。”
凌妝在床榻上蹲下:“外祖母快別說話,趕緊閉目養神。”
孫太妃道:“我嗅多了那香囊,腦子清明得很,身上雖乏,卻是半點睡意也無,有你陪著說說話,倒也好。”
凌妝想了想,起身坐到床沿替太妃拿捏起腿來。
太妃撐目一愕,隨即覺得酸澀麻木的老腿上像過了電般,生出一股難以名狀的紓解快感。
她揮揮手,令其余侍奉的人退下,面上漸漸露出和緩的微笑,喃喃道:“你這般蘭心蕙質,真是鴻兒的福氣,昨夜里內宮已先明頒了先帝的遺詔,魏王不日登基,他素來賞識親近你舅舅,咱們家想來可順遂一朝,只是王府沒個子嗣,是我和你舅舅的心頭刺,便要過繼,按宗室規矩定要過繼他容家骨血,你舅舅同我商量,有心想過繼鴻兒,這便要皇帝的旨意。外祖母期盼多年,等到他日求得圣旨,鴻兒與你終身有靠,我便死也瞑目了……”
凌妝心中千回百轉,聽孫太妃的話,一心為蘇錦鴻考慮,定然不知沘陽王暗地里那點心思,但此刻太妃的話令她無法接嘴,恍惚間似疑將幻,冥冥中有什么捉摸不定,心底更存隱憂,不過一切都無法宣之于口,愣怔片刻,只能道:“外祖母說什么話來?想要急死晚輩們么?”
孫太妃卻無了聲息,明明說腦子清明毫無睡意的人,竟含笑睡著了。
凌妝知太妃半生艱辛,出身寒苦,未成年便被家里賣入伢司,旋即轉賣入王府成為專司庭院道路掃除的賤役奴婢,少女時出落得裊娜娟雅,偶然入了魯成王的眼,春風一度珠胎暗結。
魯成王是個內斂守舊的人,當初貪圖美色將孫氏扶為賤妾,孫氏生下一子二女,新鮮勁過了,他倒又嫌棄她出身低,很快也便失了寵。
幸虧失寵得早,魯成王死之后孫氏才沒受王妃的打擊,何況沘陽王少年得志,開府另封,她才算熬到了頭。只是兒女緣卻淺,前頭一個夭折的女兒不算,丹郡主也叫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內中心酸,大約只有做母親的人才知道。
凌妝望著她滄桑卻又平和的睡顏心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