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館隸屬于翰林院,是朝廷專門設立通譯諸番文字的學府,女裝前去定然不便,好在房里還收著初到金陵時穿過的行頭,凌妝便改了男裝,吩咐品笛陪同出門,又交代聞琴等人幾句。
飛箏借口腳扭傷,還歪在明間里頭的榻上養著。
張氏斜了她一眼,見還得人侍候的樣兒,不免覺得這丫鬟驕縱,但終究是凌妝房里的事,不好插手,只出來后有意無意地道:“飛箏那丫頭在王府也是這副輕狂模樣么?”
凌妝知道她的意思,微微一笑:“倒不曾,她從小與我一同長大,約束得緊了,越發嘀嘀咕咕,待時局穩定,給她尋個清白人家配了也罷。”
“你呀!就是心軟,很容易吃虧的!我的姑娘。”
凌妝回頭一笑,通透瑩白。
張氏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心腸到底不像她們這等活了半輩子的人,微微嘆了口氣,喚個管事嬤嬤陪著凌妝一道出去。
卻說由龔阿龍阿麒兄弟驅車到了四夷館地界,才發現是條深深的寬巷,許多屋門前立著許多不同的牌子。
有高麗館、韃靼館、女真館、回回館、高昌館、羅剎館、西天館、緬甸館、百夷館之分。
阿龍上前問了韃靼館的門人,才知道各館分習不同地界的翻譯。有些從館名就一目了然,有些則不然,比如韃靼館并不只負責韃靼事宜,還包括了蒙古各部,高昌館包羅西域各族,羅剎是西北方紅毛綠眼睛的地方……
凌妝默寫了兩三個字符,阿龍上前再問,那門人也不識得,只說應該不是蒙古文字,主仆幾個下車,又再一一詢問,方才在高昌館問到些眉目。
與門房磨了一回,報上莊王府門客名號,方才有人入內通傳。
接待他們的是負責高昌館的小吏,自稱姓李,三十開外年紀,白凈齊整,即使國喪不允許剃須修發,他通身也是紋絲不亂,對凌妝極客氣尊敬。
凌妝落座淺呷一口茶,道:“李大人,今日冒昧打攪,實在是有事相求。”
李吏自見到凌妝,見她生得如珠如玉,光彩非凡,說是王子都毫不違和,對其身份更無懷疑,笑道:“劉公子不用客氣,來此地的,多是小事,只是近來戰報頻乃,館中幾位學識深厚的教習與監生皆被宣召入宮,公子既來自莊王府,當知此事。”
凌妝來時假托姓劉,故此道:“不妨,小生只是在書上看到兩行文字,既存了疑問,不解不透,想是難不倒大人們的。”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多有好奇心,也有人常從古籍或遺物上找到些難解的文字上門求解惑,便著急詢問。
凌妝想了想,求取筆墨跳著默了一半。
她剛寫了兩個字,李吏便道:“是如今通行的回鶻文字。”
過了片刻,又問:“公子是不是寫漏了?”
凌妝知道他懂,只笑:“晚生來得匆忙,卻忘了帶書,只記得這些了。”
“必兒以起兒命尺哀——十一月,哈朗呼板滴——天黑,塔佞阿黑思——關口……”李吏口中念念有詞,末了,一板一眼道:“公子寫的是:十一月,天黑,東面,水城門,楚地會晤。”
凌妝哦了一聲,想到羊皮地圖盡頭的拱橋和門券,八九不離十,果然好像有事。
四夷館是替朝廷辦差的,她不敢把所有的都寫下來,李吏也有些疑惑,目光復雜地盯著她。
如今是非常時期,也難怪他有這樣的眼光。
凌妝朝阿龍丟了個眼色,阿龍趕緊塞上一個裝滿銀子的錢袋子。
高昌館之類的地方,屬于清水衙門,京城物價高企,像姓李的這等小吏,不過等同于縣里的教諭,八品九品的芝麻綠豆官,每年的俸祿銀子甚至不夠一頓高檔酒樓應酬,故而推辭了兩次,笑納。
告辭出來,凌妝交代阿龍幾句,遞給他一張條子,回巷子外的車上等候。
阿龍便侯著高昌館下衙,見那李吏走了之后,逮著一個監生模樣的人打躬作揖塞上銀子,將條子遞上。
待阿龍順利將另一半譯文交到凌妝手上,她一看,巨鷲帶的話應該是:十一月初一,夜丑時,惠圓橋外東水城門,有接應,嬤姆為號,楚地會晤。
車馬轆轆而行,凌妝拽緊條子,陷入沉思。
如今是十月底,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如果是西征軍送的信,雖不知收信具體為何人,但趙王一家方下獄,鷲信未能送達,多半與趙王府有關。
楚地在兩湖安徽一帶,也就是說他們有把握在最近就深入中原腹地。
這是何等驚人的時間,晉王十萬軍隊為前鋒,就不曾想過途中遇到重鎮堅城固守難攻么?
當下她為了難,把信與鷲上交莊王和朝廷,凌家也許會受朝廷封賞,但皇帝若被推翻,那便是引火燒身,罪加一等;把信扣下,放走鳥兒當沒有發生過任何事,鳥不能語,對方大概以為京中人已收到信,接應不成,自己白白折騰一場。
凌妝微微揭開車簾子向外望去,這幾日天氣驟然轉涼,天空中層云堆積,陰霾重重,好在到底是江南,城中多栽常青樹木,不至于滿目蕭索,但街上行人個個行色匆匆,泰半攜帶采買的物什,或拎著空布袋和籃子。
百姓們身不由己,即使想逃出這座四方城亦不可得。
凌妝心頭一片茫然,無端嫁與蘇錦鴻,他因獻銀入了兵部成了鐵打的淳禧黨,倘若不另作一番打算,到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到父母和弟弟,她柳眉緊鎖,既然淳禧帝失敗的情形已能估計,兵行險著也算死里求生吧。
回府之后,凌妝又去侍弄鳥兒,精心料理它的傷勢,已過了十來日,鷲的箭傷基本痊愈,只待羽毛長齊,便可振翅遠去。那鷲看似兇猛,其實卻有溫情,很是信任依戀凌妝,非經她親手喂食,便什么也不吃,一人一鳥倒生出幾分感情。
如此通人性的畜生,且食量那么大,真真不是尋常人能養得起的,凌妝看著它妖異的眼睛,越發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