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干親在這個年代是很常見的事,不過認干親也有不同的認法,有的也就是玩笑般隨口說說的,稍微慎重些的,至少也會請了親朋好友擺上幾桌。
寒老爺子上次在壽宴上當著滿京城的人親口說了日后便視鳳止歌為女兒,以寒老爺子那向來說一不二的性子,京城諸人自然不會因鳳止歌只是寒老爺子認下的女兒而看輕于她。
但是,哪怕知道寒老爺子是真的將鳳止歌當作女兒,也很少有人會相信寒老爺子以及寒家上下會將寒家那些隱秘之事告之鳳止歌。
含月公主便是其中一個這樣想的人。
寒家當年因寒素之事與皇室有過不少沖突,寒老爺子甚至還差點因此與趙天南撕破臉,無論是對皇室還是對寒家來說,這件事顯然都不是會輕易被拿出來說的。
鳳止歌被寒老爺子認下多久,竟然就已經如此得寒老爺子的信任了?
含月公主看著鳳止歌轉眼間便從之前的淡定從容變成如今的蠻橫驕縱,一時間竟有些無話可說。
“哼,公主是否也認為我說得對?”鳳止歌也不管含月公主是不是心中驚訝,自顧自地道,“太子選妃在即,在太子妃的人選上,這滿京城的貴女也沒誰敢說能比我更合適,只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事,公主又何必非要擰著,將來我若如愿,必然不會忘記公主的出手相助。公主可得想好了,就算沒有公主的幫助,只憑著父親一開口,我必然也能成為太子妃,到那時。公主再想幫忙,可就不是雪中送炭了……”
鳳眼微向上挑,鳳止歌將一個刁蠻驕縱的少女形象演繹得活靈活現,說起這種略帶些威脅的話來,哪怕含月公主心里知道她是在演戲,也有了些想要狠狠治一治她的沖動。
“鳳小姐這是在威脅本宮?”含月公主粉面含怒,哪怕她的著裝不似往常那般華貴。也自有一股威儀。“本宮是大武朝的公主,鳳小姐這般對本宮說話,本宮便可治你一個不敬之罪!別說鳳小姐不一定能成為太子妃。就算鳳小姐真的如愿以償,本宮也斷用不著為了這么些小恩小惠就枉顧自己的意愿,鳳小姐還是請回吧!”
說完,含月公主還重重一拂袖。頗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
“公主這是拒絕我的提議了?”鳳止歌瞇了瞇眼,語調壓低下來。“公主可得想清楚了,我可是個小心眼兒的人,誰對我是好是壞從來都記得清清楚楚,得罪一個未來的皇后……”
含月公主看得很清楚。在說這句話時,鳳止歌的雙眼有意無意的往后瞥了瞥。
就像是,在等著什么。
一直到現在。含月公主都不明白為何鳳止歌會突然演上這么一出,但看她的表現。也許謎底馬上就要揭曉了?
果然,下一刻,含月公主便聽到了一個很是熟悉的聲音。
“朕怎么不知道,大武朝何時有了什么未來的皇后!”
伴隨著聲音的傳來,一個身材高大的身影快速自院中走來,正是如今大武朝的皇帝趙天南。
“父皇?”含月公主驚呼出聲,但隨即又皺了皺眉,上前扶著趙天南往里走,嘴里還埋怨道,“父皇大病未愈,應該在宮里好生休養才是,怎能隨意出宮行走?”
這埋怨的話聽在趙天南耳里,卻格外的讓他覺得心中熨帖。
自打他成為立于天下人之上的皇帝,便鮮少有人在與他交談時不會顧忌到他的身份,而含月公主,便是這少數人之一。
許是因為自小受寵,含月公主自來便不畏懼趙天南,在他面前從來都是口無遮攔,從來也不會考慮自己所說的話會不會惹怒趙天南。
她越是這樣,反而更讓趙天南看重這個唯一的女兒。
就比如這時。
面帶欣慰的拍了拍含月公主的手,趙天南將目光轉向仍立于前方的鳳止歌,仿佛不經意地問道:“含月,這位是?”
趙天南其實已經在外面聽到了兩人的談話,只從鳳止歌那只言片語,他便知道眼前的少女便是寒老爺子新認的女兒。
想到鳳止歌先前話中的張狂與自傲,趙天南不由為自己先前把她與寒素聯想到一起的想法而自嘲。
不過,他心里到底還是存了疑,若方才那番對話為真,這威遠侯府的姑娘便絕對不是什么聰明人,以寒老爺子的性子,又有寒素那樣的珠玉在前,又豈會收這樣一個蠻橫自大的小姑娘為女兒?
趙天南本就是個多疑之人,這樣一想,他雙眼便不自覺的微微瞇起,眸中仿佛有陰云在聚集。
可以想見,若是鳳止歌的表現未能讓他釋疑,只怕他會由此聯想到許多事。
聽到趙天南這樣問,含月公主往鳳止歌那里看了一眼,面上有些憤怒又有些不屑,語氣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道:“父皇,這位便是最近被寒老爺子認作女兒的鳳小姐,含月今天本想來百花園里放松放松,卻不想半路上碰到了鳳小姐,誰知……哼!”
說到這里,含月公主唇畔泛起嘲意,對鳳止歌道:“鳳小姐怎么不說話了,先前在本宮面前不是挺能說會道的嗎,如今父皇也在,不如鳳小姐便將你心里的打算好好與父皇說道說道?”
只這簡單的幾句話,便將對鳳止歌的不喜表現得淋漓盡致。
被含月公主這樣一刺,鳳止歌如夢初醒般,猛地抬頭看了趙天南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作勢要下跪,嘴里慌忙道:“臣女見過皇上!”
自打鳳止歌有所反應起,趙天南的視線便未自她身上挪開,這時更是恨不得拿個放大鏡將鳳止歌的每一絲最細微的表情都拿來仔細研究一番,以確認自己心里那個有些荒唐的猜測。
寒老爺子當年那般疼愛素素,不可能無故認下一個女兒。
她到底是不是素素?
趙天南心里既期待又有些恐懼。
是的。就是恐懼。
這世間能令他這個帝王感到恐懼的,想來也只有寒素了吧。
鳳止歌卻仿佛根本就沒察覺到趙天南的目光,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臣女無狀,但臣女并非有意對公主不敬,還請皇上恕罪。”
在鳳止歌的膝蓋觸地的那一刻,趙天南心里便是一松。
她不是素素。
素素曾經說過,這天下間能令她心甘情愿下跪的。只有寒老爺子一人。
便是他成為大武朝的開國之君之后。素素也從來沒對她下過跪。
以素素的性子,哪怕是重活一世,某些東西也絕對不會改變。她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是刀架在她脖子上,也只會是一副傲然而立的淡然樣子,絕不會就此屈從于旁人。
若真是她。她恐怕一個照面就要沖上來置他于死地,又怎么會對著他跪得如此自然呢?
趙天南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失望多一些還是放心多一些。自打知道寒老爺子突然認了一個女兒,他便一直不斷的回想起當初寒素在他懷里說出的那句“我會回來的”,更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寒素真的回來了?
如今有了這樣一個結論,他心里壓著的一塊巨石終于得以落地,但他心里那個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空洞卻因此而更加撕裂了些。
眼中一黯。趙天南再也沒了與這個名叫鳳止歌的少女說上一句話的心情,他甚至連她長得什么樣都沒記清楚。只一抬手淡淡道:“平身吧,鳳小姐若是見到了寒老爺子,不妨替朕問候一下老爺子的身體,老爺子久未上朝,朕心里也掛念得緊。”
說完,他也不等鳳止歌與含月公主有所反應,便轉身大步朝外面走去。
趙天南今天出宮是想去皇陵確認一下寒素尸骨的情況的,雖然知道這件事之后他便吐了一口血,但無論怎樣,他也須親眼見過了,才會死心。
待出宮之后,他才知道含月公主來了百花園。
這百花園,說起來還是當初趙天南為了討好寒素而精心修建的,他此行本就與寒素有關,又驟然聽人提起這百花園,便想著能故地重游,卻不料會聽到鳳止歌與含月公主那樣一番談話。
對于鳳止歌的豪言壯語,趙天南自然是沒放在心上的。
他最近確實有打算著手為太子選妃,太子的情況誰都知道,太子妃的人選便顯得尤為重要,趙天南又豈能讓這件事超出他的掌控呢?
至于鳳止歌……
只憑著她被寒老爺子認作女兒,趙天南便絕不會考慮她。
太子本就不是什么特別出彩之人,又自來體弱多病,若是娶個出自寒家的太子妃,只怕日后這趙氏江山便會旁落到寒家人手里。
當年為了不致讓寒家太過得勢,趙天南都能在寒素的酒里下藥,如今又怎么會讓太子再走上他的老路?
可以說,有了今天這意外的見面,任憑太子想出什么轍子,也絕不會達成心中所愿。
至于鳳止歌方才那一跪……
呵,趙天南自以為他對寒素十分了解,但他其實從來都沒有真的了解過寒素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后世那些年,作為一個最頂級的殺手,為了成功完成任務,在路邊做乞丐好幾天這種事鳳止歌都曾做過,不痛不癢的跪一下,在她看來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再說了,今天她跪這一下,遲早她也會還給趙天南的。
既然如此,又何需在意這一時的跪與不跪。
直到趙天南走遠,又聽到另外一陣鳥叫聲,鳳止歌才收回視線,她偏過頭看向含月公主,那清淡的目光瞬間便令含月公主有種面前之人突然換了個人的感覺。
“公主還記得上次在百花園第一次相見時,我對公主的提醒嗎?”鳳止歌問。
含月公主微愣,隨即便反應過來鳳止歌指的是什么。
春宴那日,同樣是在這個小院子里,鳳止歌特意提醒她,讓她若有什么隱秘之事。最好少經她身邊那幾名皇家死士之手。
明白之后,含月公主心中便是一凜。
她身邊的幾名皇家死士是在幾年前被父皇賞賜給她的,到現在她都還記得,父皇將人賞賜給她時,所說的那句話。
“你們都記好了,從今以后,含月才是你們的主子。你們必須將含月的吩咐放在第一位。哪怕是含月的吩咐與朕相悖,你們也無須顧慮朕的想法。”
父皇是這樣說的。
當時含月公主還不到十歲,也尚不知道寧妃心里藏著的那個秘密。聽了這話,她只覺自己的父皇便是世上最好的父親。
可如今想來,含月公主竟覺心中有些發寒。
皇家死士本就是保護皇室成員的安全的,含月公主出行時自然不可能不將那幾人帶在身邊。若這幾人真如當年父皇所說的那般,將她視作唯一需要聽命的主子。那么方才父皇出現在百花園時,他們便該第一時間稟報于她,而不是讓她直到父皇走了進來,才發現這個事實。
這樣一對比。那幾名死士當中,到底誰才是他們的主子,便是不言而喻的事了。
自從得知那件隱秘之事之后。這幾年含月公主一直在暗暗查探這件事,有時候也會吩咐身邊的幾名死士去做。自從那天被鳳止歌提醒之后,她才驚覺自己此行不妥,在那之后便再沒讓身邊的死士沾手過這件事。
如今看來,這還真不是她多想,將事情交給這樣幾個并不真心視她為主的人去辦,著實是在給她自己使絆子。
心中一緊,然后又猛然放松,幸好她之前讓那幾名死士去辦的都是些小事。
“多謝鳳小姐提點。”含月公主話中的感激之意很是明顯。
鳳止歌將含月公主的感激收下,道:“公主客氣了。有過方才那一幕,想必公主再不必擔心太子殿下會犯渾了,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辭了。”
含月公主聞言微微頷首,也不覺得鳳止歌在她面前自稱“我”有什么無禮之處,想到太子之事便這樣輕松解決,她也跟著松了口氣。
鳳止歌離開百花園轉回威遠侯府。
今天在百花園里發生的事,無論是含月公主所言的太子有意聘她為太子妃,還是與趙天南的相見,都在她的意料之外,不過好在,這兩件事都一次解決了。
鳳止歌是真想不到,太子居然會打她的主意,她與太子只不過是偶然見了一次,甚至說不上認識,她自然不會以為太子會對她有什么一見鐘情。
想來,也不過是想借著這件事來與趙天南別苗頭吧。
至于趙天南,雖然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他,但既然能趁機讓他釋疑,對她來說自然也是一件好事。
對了,趙天南這次出宮,想必會去皇陵里看看吧,在那里,她可是給他準備了一份大禮的,真期待他看到她送的禮物時會有什么表情呢……
聽林公公傳來的消息,聽到寒素的尸骨被焚毀后,趙天南可是吐了一口血?
就不知道,他在看到她給他準備的大禮時,又會有怎樣的精彩表現?
鳳止歌面上含笑,眸中卻是一片冷色。
就在鳳止歌回到威遠侯府時,趙天南也到了皇陵。
同往常一樣,他將林公公留在外面,自己獨自一人進了之前存有寒素尸骨的那間墓室。
比起之前,這間墓室這時的樣子簡直可以說是慘不忍睹,若是叫蘇皇后來看了現在的場景,只怕也會懷疑是不是她真的已經將計劃好的事情做完了,畢竟,這墓室如今的樣子正與她事先預想的一模一樣。
墓室里原先華麗精致不輸宮殿的樣子蕩然無存,到處都只見大火后的焦黑,空氣里還彌漫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詭異臭味。
趙天南一聞到這股味道心里便是一揪。
這墓室雖然是仿照宮殿來修建的,但里面所裝的東西其實并不多,唯一在被燒之后留下這種味道的,任趙天南怎么想,也只有棺中寒素的尸身。
眉頭狠狠擰起,眼中有沉痛閃過,趙天南先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病本就算不得痊愈,這時受了這等刺激面上便跟著一白,襯著他那有些萎靡的面色,少見的顯出些老態來。
“素素,不,不會的,素素不會……”趙天南有些自欺欺人的搖頭道,但話未說完便又止住了,因為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具原先盛放著寒素尸身的棺槨。
按皇后規制打造的棺槨不僅看來華麗,亦十分厚重,哪怕是那場大火,也未能將棺槨完全焚毀。
趙天南入眼所見,那已經有一大半灰黑炭化的棺槨里散落著一些未焚盡的邊角衣料,最觸目驚心的卻不是這個,而是棺槨正中那具已經被燒得焦黑一片不成樣子的骸骨。
到現在,在趙天南心里,寒素都是那副含笑沉睡的樣子,他簡直不能想象,他的素素居然會被一場大火燒成這個樣子。
最讓趙天南無法忽視的,卻是在棺槨右側,那只搭在棺槨邊沿的手。
他緊緊看著那只手,仿佛眼中再不能裝入其他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