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菜館在細微的變化中迎來了初冬。
純娘不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去和回味搭話,自那個大雨天起,之后的她一直離回味遠遠的,哪怕是走個頂頭碰,她都不再跟他說話,當然這一點回味并不在意,沒什么事卻來和他搭話才會讓他覺得困擾。
蘇妙發現回味自從那個大雨天也變得很奇怪,當然不是對純娘,而是對她。整整一個月,每次她回頭都會發現他正盯著她看,一邊看一邊糾結,似很為難,又有點不可置信,那樣一張平靜無瀾的撲克牌臉竟然能被她看出這么豐富的表情,蘇妙很佩服自己。每當回味發現她望過來時,又若無其事地別過頭去,仿佛剛才盯著她看的不是他。
初八是王豹大喜的日子,蘇妙午時就歇業準備下午的婚宴。
新娘子是二婚,岳梁國雖然對二婚采取較開放的態度,但二婚的婚禮注定不會太隆重,哪怕王豹這一次是頭婚。
由于劉家房子狹窄,觀禮的人只有少數,未時開始,巡檢房和捕快房第一批沒值班的人陸續前來,由于巡檢代為招呼著,先吃喜宴,新人要拜過堂后才能過來,大概要到黃昏,陪著吃喝一會兒之后,巡檢和捕快房還要換班,第二批人會趕來吃喜宴,如此反復,今天這一場喜宴大概要持續到夜里。
一桌十道菜,取“十全十美”之意,里里外外將近二十桌,還是分三撥,蘇菜館全員齊上陣,只留蘇嬋和純娘上菜,其他人全部進廚房幫忙。為了這場喜宴,所有人都忙得熱火朝天,焦頭爛額,一直到天完全黑下來,菜全部上齊了,茶點也都上了蒸籠,大堂里早已喝得昏天黑地,劃拳唱曲,嬉笑打鬧,好不熱鬧。因為是二婚,新娘子又本身是個爽利潑辣之人,拜過堂之后也不像初婚的小媳婦那樣靦腆羞澀,大概因為不放心王豹,索性帶著孩子跟王豹一齊過來招呼客人,于是在醉漢越來越多的時候,鬧洞房的熱鬧戲碼也在外場提前上演,笑鬧起哄聲連緊閉著的廚房都聽見了。
廚房內的忙碌漸漸平息,蘇嫻等打下手的人因為已經用不到他們,又被王劉氏盛情邀請,陸續坐到外場跟著巡檢房和捕快房的人吃喝玩樂去了。收尾時胡大舅因為站得過久腰腿疼痛,蘇妙讓他出去歇息,結果他卻抱著酒壇喝個沒完,屢勸不止也只得隨他。
安靜下來的后廚里只剩下蘇妙和回味兩個人,蘇妙因為對用餐高峰期很習慣,也不覺得疲憊,立在灶臺前正打算沏一杯麥茶來喝。
回味懶洋洋地坐在板凳上,手肘支在料理臺上,單手托腮,一言不發地望著她。
蘇妙又一次感覺到他的目光,已經連續一個月了,每一次都是這么瘆人,尤其現在是在安靜密閉的房間里,這樣突兀的目光給人的感受越發強烈,恍若芒刺在背,讓她渾身都不舒服。眉尖微蹙,她實在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更覺得無法再忍耐下去,她忍了一個月已經是極限了,終于耐不住回頭,用一雙瞪得溜圓的眼睛看著他,不悅地問:
“你到底想說什么,成天這樣盯著我?我是欠你錢了,還是我做錯了什么事讓你欲言又止?你想說什么說出來不就好了,你這樣看著我,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回味沒料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墨眸詫然微瞠,緊接著面露尷尬,不自在地別過頭去,淡聲道:
“我沒事,你多心了。”
蘇妙湊到他跟前,雙手重重拍在料理桌上,彎下腰身直直地盯著他的眼,追問:
“你有事想對我說吧,你想說什么?”
“沒有。”她湊過來了,回味心里忽然有點焦躁,把頭扭得更遠,生硬地回答。
“你連續盯了我一個月,說沒事我才不信,你想說什么就說,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不會生氣的。”不中聽的話總比一直被可怕地盯著好,蘇妙湊得更近,緊盯著他的側臉,用誘導的語氣認真保證說。
回味因為失去了味覺,嗅覺在刻意強化下變得異常敏感,獨屬于面前女子的、不是熏香不是脂粉、自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似有若無的幽香繚繞而來,輕緩卻存在感極強地滲透進他的感官里,讓他渾身一震,剎那間心跳加快了速度,那響亮的回音仿佛是在耳畔強而有力地躍動,恍若擂鼓。陌生的、讓人莫名感覺到澎湃的心跳令回味有些不知所措,既尷尬又很怕會被聽出來,扭著頭,略顯焦慮地從齒縫間低聲道了句:
“太近了!”
“啊?”蘇妙沒太聽清,一愣,湊得更近,“你說什么?”
她沒有離開反而靠得更近,回味心里一慌,下意識雙手平推,猛然將蘇妙靠過來的臉推出老遠:
“你離太近了!”
蘇妙冷不防被推開,有種被人同時扇了兩邊臉還被擠成了豬頭的感覺,嚇了一跳,緊接著怒火中燒!
回味做完了這下意識的舉動才回過神來,呆了一呆,在對上她燃燒起怒火的眼眸時渾身一僵,慌忙收回手:
“不是,我……”
一張俏麗的小臉撂了下來,蘇妙陰沉著表情直起腰身,不再搭理他,轉身,徑直走回自己的料理臺前,垂下眼睛,冷颼颼地道:
“一個男人居然用手去推開女孩子的臉,你對得起你的胡子嗎,我生氣了,我詛咒你這輩子都娶不到媳婦!”
“……”這跟胡子有半文錢關系?
提了一半的焦躁氣息在胸腔內啪地消散,回味啞然偏過頭去,頭疼地嘆了口氣。
廚房門被推開,王豹的新兒女徐金、徐銀、徐銅探進頭來,笑嘻嘻道:
“妙姐姐,一起玩吧!”
兩男一女,最大十歲最小五歲,最小的才出生父親就去世了,自那時起王豹就很照顧他們,在蘇妙開張之后漸漸吸引食客帶子女一同光顧時,王豹也帶三個孩子一起來過。
蘇妙笑起來,招呼三個孩子進來,沖糖水給他們喝。
三個孩子才坐下喝糖水沒多久,王豹和王劉氏找進來,一見三個小家伙正乖乖地坐成一排,王劉氏先笑罵道:
“三個小殺才,一刻不看著你們又跑進來磨人,妙姐兒這么忙,你們還來鬧她!”
蘇妙含笑說了句“不打緊”,王劉氏眉梢染著喜色,笑著說:
“酒也擺得差不多了,客也都陸續回去了,今兒辛苦妙姐兒了,外邊剩下的也都不是外人,妙姐兒也別再顧忌,出來痛痛快快地喝兩杯!”
“我就不用……”
“我今兒特地帶了好酒,就為了請小大姐,現在也不用上菜了,相識這么久,今兒我成親,小大姐怎么著也得給我個面子出來喝兩杯吧!”王豹已經被灌得酡紅冒光,含含糊糊地笑說。
蘇妙聞言,無奈一笑,爽利地應下:“王大哥都這么說了,正好,最后的點心也蒸得差不多了,喝兩杯就喝兩杯!”說著將蒸好的點心出鍋,熄了爐火,和回味一起端出去,王豹等人也親自動手幫忙。
其他桌的最后一道茶點都是傳統的花好月圓糕,新人家眷的主宴席上除了花好月圓糕外還加了一樣,用鼠曲草和高粱面混合制成的野菜窩頭。
當紅中發黑還泛著野菜碧綠的窩頭被端上餐桌時,一桌子人都愣住了,幼小的孩子根本不認得這東西。王大豹雖然認得這個,但喜宴的最后一道點心上的居然是野菜窩頭,他著實吃了一驚,疑惑不解地笑問:
“今兒還預備了窩頭?”
“阿豹哥之前來訂婚宴時特地叮囑我的,鼠曲草這個時節可不好弄,雖然是干的,味倒也不差。”蘇妙含笑回答。
王大豹一愣,笑著望向一臉不自在眼光閃爍的王豹,詫然詢問:
“你不是最討厭這野菜窩頭了么?以前常說看見了就想吐。”
“不是你前些日子說夢見了野菜窩頭突然想吃吃看嗎。”王豹別過臉,語氣生硬地道,他并不知道上次蘇妙已經請王大豹吃過了。
王大豹沒想到他竟是因為這個,愣住了。
“大哥愛吃野菜窩頭嗎?”王劉氏見有些冷場,趕著笑問。
王大豹并不滿意這個弟媳婦,可弟弟喜歡,他也無可奈何,拿起野菜窩頭在手里看了片刻,淡聲笑道:
“爹娘死的時候我十三他三歲,因為那時候收養的親戚家孩子多,我兩個在那里住不慣,我就帶他回到老家的破屋子打算自己養活他。那時候糧食不像現在多,人也都窮得生性,我們家里沒有田,我也找不到固定的活計,常常饑一頓飽一頓的。記得阿豹五歲的時候有一次病得很重,家里一點糧都沒有,人家病著時都吃不下,他病著時卻直嚷餓,我心里這個急啊,實在是沒法子,只好拿著碗挨家挨戶去求人家給點飯吃。那個時候長樂鎮的港口還沒像現在這么開,靠打漁吃飯誰家都不富裕,自己都不夠吃怎么可能會施舍別人,我記得可清楚了,整整敲了三十家,有二十戶還拿棒子把我給打了出來,到第三十一家時,那家只有個老太太,好心,給了我一把高粱面和一把野菜,還特地教會我把高粱面和野菜做成窩頭,那樣禁餓。我回去做給阿豹吃,他吃了不少病也好了,我一看窩頭這東西的確好,就天天給他做,后來他就說他這輩子再也不吃窩頭了。”
王大豹說到這里笑出聲來,是因為回憶起往事覺得好笑所以才笑出來,但這沉甸甸的笑聲里卻同樣飽含著感慨萬千與如釋重負。
當年瘦弱得幾乎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弟弟終于平安地長大成人了,雖然這個被他含辛茹苦撫養大的混小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有許多都令他很不滿意,但能親眼看著他立業成家健康平安地過生活,這就是最好的事了吧。
王豹沉默地啃著窩頭,王大豹亦沉默著咬了一口,在場人誰都沒有說話。
頓了一頓,蘇妙半垂下眼簾,唇角勾起,會心一笑。
喜宴上最熱鬧的節目就是灌酒,這好像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傳統,青龍幫和兩房內那些平日里熟識的年輕漢子一起,見蘇妙出來不僅不再理會那對新人,反而和新人一起一邊念叨著“交情深一口悶”一邊狠灌蘇妙,非要把她灌醉不可。于是在喜宴終于完全散場之后,蘇妙被兩壇燒刀子灌趴在了桌上,好在她挺到了最后一刻讓他們以為她沒有被灌醉敗興而歸。
“這些人也真缺德!”打掃工作開始,眾人忙碌起來,蘇嫻沖杯淡鹽水放在蘇妙面前,“還醒著嗎?喝杯鹽水就好了!”
一陣靜默過后,蘇妙暈陶陶地從桌上抬起頭,慢吞吞地拿起杯,咕嘟嘟將一杯鹽水喝進去。
“還醒著啊,不愧是跟我一個姓的,有出息!”
一杯鹽水下肚,胃舒坦了,蘇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緊接著仿佛突然精神了一般,把杯子啪地往桌上一磕,猛然抓住蘇嫻的手,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一疊聲道:
“大姐,我給你講故事吧,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蘇嫻眉角抽抽地看著她講得聲情并茂,慷慨激昂,恍若說書人附體。
余人亦被這反常的現象弄得目瞪口呆,齊齊望過來,蘇煙抱著掃帚驚詫道:
“二姐是喝醉酒以后喜歡講故事的人嗎?”
“好像是。”蘇嬋愕然地撓了撓頭,應道。
“小回兒,你送老二先回去。”蘇嫻對聽故事沒興趣,更何況她講的故事怎么聽怎么像把好幾個故事串在一起講了。
早無語了的回味走過來,從蘇嫻手里接過蘇妙,攬住她的腰扶著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輕聲道:
“好了好了,先回去,小心臺階!”
“話說劉備進了大觀園,碰見了賈寶玉,還有那孫悟空……”蘇妙跟著他往外走,滔滔不絕地對他道。
回味啞然無語:她到底在講什么故事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極度亢/奮講了一路的蘇妙送回房間,扔上床拉高被子,他扶著混亂不清的頭說:
“快睡吧!”轉身要走。
蘇妙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雙眼炯炯地望著他:“你知道基督山伯爵是怎么越獄的嗎?”
“……”回味有種要崩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