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羊肉,先將羊肉用流水沖洗干凈,接著放進水盆中浸泡出羊肉中的血水,撈出,再以冷水下鍋,不蓋蓋子,中大火煮開,轉小火慢煮片刻,接著將焯好的羊肉撈出來用流水沖洗,瀝干。青蒜苗切段,姜拍碎,蔥打結,把大蒜、八角、桂皮、花椒用紗布包好。鍋中放油燒熱,以蔥姜蒜爆香,倒入切好的羊肉塊煸炒出香味,加清水沒過羊肉,倒入兩湯匙料酒以及適量的醬油,放入香料包和冰糖,蓋上鍋蓋,大火煮開后轉小火燜燒,燜燒中拿捏好時間加入蘿卜塊。直到羊肉完全酥爛入味,蘿卜亦變得軟滑可口,開蓋轉大火收濃湯汁,加少許味精和鹽調好味道,撒上青蒜苗加蓋再燜片刻,使青蒜苗變得更加翠綠清香。開蓋出鍋后裝進好看的砂鍋里,沒有羊肉的腥膻味,隱隱泛著甘甜,香而不膩,濃鮮可口。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羊肉呢。”蘇嫻湊過來,驚詫地說,“老二,你怎么想起來吃羊肉了,聽說這玩意兒可膻了。”
“這你就不懂了吧,羊肉越膻越好,越膻越值錢,那是只有有錢人才能吃得起的味兒,聽說梁都里的貴族們還就喜歡那股膻味呢。”寧樂得意洋洋地賣弄道,“老子不才,過去路過賀州時跟一個有錢的伯父相聚,吃過一次羊肉泡饃……”
“好吃?”蘇嫻問。
寧樂微撇著嘴,默了良久,喉頭滑動了一下,沉重地回答:
“現在想起那味兒還想吐。”
“貴族們的喜好好可怕!”蘇煙白著一張小臉,震驚地說。
回味繃起一張臉。不悅地道:
“誰告訴你梁都人都喜歡膻味,胡說。把膻味做成美味才能掌廚做羊肉,你吃過的是什么東西,到底是哪家館子能把羊肉做成讓人想吐的水準?如此差的手藝也能開館子?”他咄咄逼人地質問,強硬的氣勢把寧樂弄得嘴角一抖,干笑著倒退半步。
“回哥兒是咋了?”滿嫂子不解地問。
“他是梁都人,在提起同行時總是很嚴厲。”蘇妙呵呵笑說。
“羊肉的確有股難聞的味兒。咱們這邊的人受不了。西北那邊的人卻愛,我小時候也吃過。”于巡檢興致勃勃地說,“你們可知道。鶴山上就有野羊,以前我們家住在鶴山頂上,我爹進山打獵時總能碰見野羊群,但因為味太重沒人獵。結果那羊越來越多。后來鬧饑荒,山里能獵的都獵沒了。只能開始打羊吃,那味兒,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吃了!”
“鬧饑荒時都打羊,羊豈不是被打光了?”蘇煙慌忙問。
“可不是。大約打光了吧,好些年沒聽說鶴山上有羊了。”于巡檢說。
“小羊好可憐!”蘇煙垂下腦袋,憐憫地扁起嘴。小聲咕噥。
蘇妙聽他們談論,心跳微頓。詫然望向回味。回味正低頭看著她,見她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心臟亦是一個不規則的跳躍,頓了頓,平聲問:
“干嗎?”
“沒事。”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會進山去打獵,他可是個路癡,再說他除了今天,之前每天都和她在一起,今天又是忙著準備生辰宴,根本沒機會進山,一定是她想多了。
回味眼眸微閃,路癡癥真可怕,再不能大晚上進山了,要不是……若因為迷路餓死最后升天,也太丟人了。
“吃吧,涼了不好吃了。”他對她說。
蘇妙點點頭,夾起一塊羊肉放進嘴里,鮮滑軟嫩,濃郁醇厚,入口即化。
她當初說想吃紅燒羊肉只不過是因為他問,她許多年沒吃過羊肉偶然想起來所以隨口回答罷了。她不是第一次吃羊肉,紅燒羊肉這種菜也算不上多特別,這道普通的菜肴本身也沒什么值得人驚嘆的魔力,然而當香滑的肉質在唇齒間融化的一剎,當鮮醇的醬汁于味蕾上彌漫開來的一瞬,她分明品到了一縷不同尋常的溫厚感,那是一種并非菜品本身擁有的,卻已經完全融入進美味里的溫柔情愫。這一縷經烹調定格的情感與之前寧樂、蘇煙烹調出來的感覺截然不同,寧樂的壽桃包里是雖不坦率卻努力想要表達出來的感謝,蘇煙的長壽面則清晰明顯地攤開來他對姐姐們的深愛之情,然而面前這鍋色澤鮮亮,香氣騰騰,技法普通卻細膩美味的菜肴中蘊含著的卻是如其中的微甜一般溫柔和煦,如其中的醬香一般深沉淳厚,如蒜苗的香氣一般清新幽淡雖不易被察覺卻確確實實存在的情感。她吃過許多次他煮的菜,然而這一次,只有這一次,注入成品中的情感最為純粹清晰,或者說是被他十分順利沒有受到內心阻礙地表現出來了。
他終于可以將自己內心里的情感傾入他的手藝里,并通過深厚扎實的基本功溫柔地展現出來,他的作品終于不再是緊繃嚴格因為一味去追求無意義的完美而變得死氣沉沉的。
只不過……
心跳不規則變得凌亂起來,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妙……
“二姐!二姐你怎么了?”蘇煙見她吃了一口羊肉居然怔住了,驚詫地呼喚。
蘇妙猛然回過神來,下意識抬起頭,卻對上回味正狐疑地望著她的眼,因為太吃驚心瞬間混亂起來,下意識避開他的眼神,訕笑了笑。
“不好吃?”她有點古怪,干嗎突然不肯與他對視,回味眉微蹙,問。
“沒有!沒有!好吃!很好吃!”蘇妙一疊聲回答,把頭搖成撥浪鼓,因為開始覺得尷尬,并且越來越覺得尷尬,回答時還是沒有去看他,而是扭頭望向一言不喝著麥茶的蘇嬋,笑道,“嬋兒,這羊肉好吃,你也吃吃看吧!”
“那是做給你吃的。我才不要厚著臉皮去沾光。”蘇嬋平板地說。
不知為何,在蘇嬋話音剛落時蘇妙的耳根子突然燙起來,更糟糕的是這片滾燙開始迅蔓延很快在雙頰上鋪開,以回味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鮮艷的嫣紅色冷不防沖入眼簾,他心驀然一動,莫名地竟也覺得尷尬起來,下意識從她臉上移開目光。別過頭去。
其他桌熱鬧得正歡。主桌卻很詭譎地安靜著,眾人全都眨巴著眼睛看著蘇妙和回味,王豹對他媳婦小聲說:
“太明顯了!”
“太明顯了!”王嫂子點點頭。笑瞇了眼,輕嘆道,“年輕姑娘啊,就是好!”
“小大姐臉有點怪。”黑子疑惑地說。
“什么怪?那是感動!感動!”滿芳剜了他一眼。被打斷了爛漫之心有點惱火。
“感動什么?”黑子越不解。
滿芳陰惻惻地瞪著他,這種什么都想不明白也懶得想的豬頭。她是不是該換個人思戀比較好?
黑子被她瞪得脊背寒,莫名其妙。
“對了嬋兒,今天是咱倆的生日,你幫忙籌辦了生日宴。我也來給你準備生日禮物吧!”蘇妙手一拍,笑意盎然地說。
蘇嬋斜睨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道:“不必。我只是知道你肯定不記得自己生日,所以張羅著讓你熱鬧一下。”
蘇妙微怔。望著她平靜無瀾的側臉,對待什么都漫不經心的表情,頓了頓,莞爾一笑,霍地站起來,一面往廚房走一面說:
“等著!二姐做好吃的給你!”
“不、用、了……”蘇嬋吃驚地瞪大眼睛,還沒說完,蘇妙已經走遠了。
立在廚房里,蘇妙取出小鍋放在火上,倒入磨細的砂糖加熱,待砂糖變色后用木鏟翻起攪拌,直到全部變色后停止翻炒。繼續加熱,當焦糖膨脹起來氣泡變小時撤火,立刻沿著鍋邊緣注入溫水,放到火上再次加熱。待焦糖融化后再煮,煮到濃稠細膩、色澤鮮亮時放到一旁。手工打雞蛋,沿著一個方向以溫柔有力的方式輕盈地打散,盡量避免出現太多氣泡。綠茶沖到最清淡的程度,分三次倒入蛋液中,每次都要攪拌均勻,再將混合好的綠茶蛋液用細紗布過濾幾次,過濾的次數越多,成品越細膩光滑。取上下一般粗的瓷盅,把焦糖水倒進去,再在上面倒入綠茶蛋液至八分滿。烤爐加熱之后,將瓷盅放進烤爐里,用烤爐底層石壁的溫度烤透定型之后取出。一盅散著綠茶清新與焦糖香醇的雞蛋布丁,細膩絲滑,軟嫩綿彈,入口時濃厚的甜美滋味與醉人的爽滑口感仿佛將整顆心都融化了,竟變得欲罷不能起來。
“這雞蛋羹好吃!”蘇嬋睜大了眼睛,用驚訝的語氣小聲咕噥,她難得贊賞吃食,能這樣坦率地說出來是真的可心。
蘇妙粲然一笑,雖然是布丁……不過和雞蛋羹也差不多啦!
寧樂一眨不眨地盯著蘇嬋手中的烤布丁,他最愛甜食,從烤布丁里散出的他從來都沒有吃過的濃郁卻自然的甜味讓他眼饞起來,猶豫了半天,沒忍住,問蘇妙道:
“你只做了一個?”
“材料太少了,再說今天是嬋兒的生日。”
寧樂一陣失望,緊盯著蘇嬋的布丁。蘇嬋見狀,很傷人地直接把布丁抱起轉過身去不讓他看。
寧樂火冒三丈,腦袋一扭,從鼻子哼了一聲:
“小氣!”
蘇嬋沒搭理他。
生辰宴上最多的同樣也是醉鬼,阿九喝得搖搖晃晃,胎記臉上的胎記因為飲酒過多變得越紅亮,抓著酒壇踉踉蹌蹌走到蘇妙面前,猛然拉住她的手,竟然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著道:
“小大姐,雖然咱倆沒在一起幾年,我卻像跟你過了一輩子似的,你突然就要走了,我這心吶!我這心吶!”
“我雖然去豐州,又不是見不著了,你閑了到豐州來玩,我招待你!”蘇妙望著他哭得稀里嘩啦的,無奈地笑起來,說。
“你要是走了,我就沒法子天天吃燉飯了,到時候可咋活呀!”他壓根沒聽清她的話,傷心地大哭起來。
“……”蘇妙眉角狠狠一抽,原來他是舍不得燉飯。
“老九你灌喪了黃湯就一邊挺尸去。別他娘的給老子丟臉!”部下酒品如此差丟人的是王豹,他蹦起來大聲罵道。
然而已經喝多了的人沒一個理睬他,更多的青龍幫人涌過來,拉起蘇妙的手含糊不清地傷感道:
“小大姐,你走了俺們真舍不得!”
“小大姐,你是個好人,是真漢子。不管你走多遠。咱永遠是哥們!”
“小大姐,來,咱今天不醉不歸。干了!”
太受歡迎也容易消化不良,蘇妙被圍在圈子里,被趕鴨子上架不醉不歸,除了呵呵地笑只能不停地干了。
趙龍端著酒碗走到蘇嬋身旁。磕巴著道:“嬋、嬋姐兒,你、馬上、要、要走了。咱、咱們也干、干……”
他還沒說完,蘇嬋冷冰冰地看著他。
好吧,即使她不說話,他也明白這眼神是“滾”的意思。
最后的機會都沒了。一顆心稀碎,他垂頭喪氣地回到角落里,窩著。自己不醉不歸。
被灌了太多的酒,蘇妙心里突突似的往上撞。頭重腳輕,再喝下去必然醉倒,敬酒的人卻排著隊還剩一大堆,于是她借口上茅房溜了,垂著腦袋坐在后巷的長凳上吹風醒酒。
今晚是圓月,澄澈剔透,泛著銀白,夜色很美。
一杯烏梅湯遞到她面前,蘇妙微怔,順著杯子向上望去,白皙細長的手,與俊美絕倫的臉。
頓了頓,她接過烏梅湯,揚起脖子一口氣喝掉半杯。
“你酒喝太多了。”回味坐在她身旁,沉聲說。
蘇妙仰著頭望天,微微一笑:“大家都舍不得嘛,我也有點舍不得。”
回味端坐著,沉默了良久,意味不明地淺笑了聲,淡淡道:
“你這就算是‘博愛’嗎,不管是誰都可以一視同仁,不分差別地以溫柔之心待之,以溫煦之笑暖之,看似親厚,實則無情。”
蘇妙望著繁星密布的天空,良久,忽然咯咯地笑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她低下頭,笑意盎然地道:
“說得真刻薄呢,‘博愛’?我要開始‘佛光普照,度眾生’了嗎?”
頓了頓,她抬頭望著他的臉,對著他彎起杏眸,粲然一笑:
“不過我說不定真是那種‘在對別人友善的過程中尋找自己的存在感’的類型,我喜歡看別人對我笑,不管是什么樣的人,我喜歡看到笑。”
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奇怪言論,回味微怔,靜靜地望著她比頭頂星空還要璀璨的笑顏,過了一會兒,重新背靠回墻壁上,低下頭輕聲道:
“就算如此,對該差別對待的人至少偶爾差別對待一下。”
“對誰?”她問。
“誰知道。”懶散的語調,似很草率的回答。
蘇妙沉默了良久,偏過頭看著他的臉,含笑說:“你煮的菜,變得好吃了呢,不再像從前空洞而乏味,今天的菜是這么久以來你煮的菜里最出色的,現在的你已經沒問題了。”
“菜品是反映烹飪者內心的鏡子,品菜者就是看著這面鏡子的人,你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吧?”他淡聲問。
“嗯?嗯。”她微怔,輕點頭。
“那你從這面鏡子里看到了什么?”月色下,他目不交睫地望著她,輕聲詢問。
心臟一顫,不知是因為眼神還是因為話語,她雙眸微瞠,唇角的笑略僵,激烈的不自在感在胸口處翻涌,頓了頓,她下意識想別過臉去。
他卻扣住她的下頦讓她繼續看著他。
蘇妙渾身一顫,既像因為寒冷打了個寒戰,又像因為熾熱灼傷哆嗦,或者是因為忽冷忽熱冷熱交加?
他諦視著她的臉,突然輕輕一笑,幽聲追問:“你看到了什么?”
她略顯錯愕地望著他,許久,不可思議地笑問:“你開玩笑吧?”
他聞言,笑了起來,朦朧的月色下,朱紅的嘴唇畔綻放的笑容似染上了些許妖嬈。
她的心仿佛被重重敲擊,響起一串激烈的嗡鳴。
他吻了上來,柔軟的嘴唇微熱,泛著令人心尖麻的味道。
整個人滾熱起來,她變得迷離不清。
二十秒之后,她緩緩伸出手,撫在他的后頸。
他的感覺一定很糟,她迷迷糊糊地想,因為她喝了太多酒,還有烏梅湯。
這么想著,她有些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