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湖上素的配料非常多,光是菌類就有好多種,大片的香菇用水洗凈,用斜刀片成兩片,草菇在圓面上切成十字花刀,口蘑、黃耳、榆蘑洗凈之后切成片,冬筍、胡蘿卜片用花刀法刻成蝴蝶花形,竹筍從中間剖開,切成五厘米的長條。油菜洗凈,剝去老幫,將鮮嫩的油菜心每片改刀切成兩片,蓮子剝去外皮,挖去苦芯。香菇、冬筍、口蘑、黃耳、榆耳、紅蘿卜、竹筍分別用開水焯燙至熟,撈出之后用涼水過涼備用。
蘇妙按照回味的指導一步一步去執行,做到這里時卻突然怔住了,捧著一捧外形豐滿的銀耳站在沸騰著開水的鐵鍋前發呆,卻沒有進行下一步動作。
回味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蹙眉,向對面忙得熱火朝天的周誠身上看了一眼,沉聲問蘇妙:
“又怎么了?”
蘇妙回過神來,糾結地看了他一會兒,皺了皺眉:“這個樣子就不是我做而是你做了。”
“你有更好的主意嗎?”回味涼涼地問。
蘇妙想了半天,固執地看著他,認真強調道:“我從來不會按照菜譜去做菜,我都是憑感覺的。”
回味認為在時間這么緊迫的時候她還在想著這種事實在是有點沒心沒肺,她不會做,他為她做指導她還挑三揀四的,悶了一會兒,他看著她問:
“那你想怎么辦?”
蘇妙垂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手一揚。天女散花似的將一捧銀耳扔進沸水中焯燙,盯著咕嘟嘟冒著泡泡的大鐵鍋咕噥道:
“一點手感都沒有。”
回味的眉角狠狠一抽,啞然無語。
蘇妙拿起一根竹棒在大鍋里攪來攪去。回味的眉角抽得更厲害,連忙說:
“不用攪,焯水時你攪什么?”
蘇妙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很平板地回答:“我想攪一攪。”
“……”回味的眉角抽得更厲害,突然之間她就邁進讓他難以理解的精神領域,明明她還沒到每個月都會狂躁暴力的那幾天啊。
“二姑娘是怎么了。看起來有點古怪?”正在切菜的陳盛把蘇妙的臉色觀察了好半天,湊過來,悄聲問回味。
回味盯著蘇妙看了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隨她吧,反正這一局勝負已定。”
“你該不會是想撂挑子不干吧,別呀,二姑娘不是說了她不會做鼎湖上素嗎?”
回味看著蘇妙還在拿著小竹棍攪合著鍋里的銀耳。又一次嘆了一口氣:
“也許她會做。”
“啊?”陳盛盯著他一愣。看了看蘇妙,又回頭看了看面無表情看上去極是高深莫測的回味,一頭霧水。
另一頭的灶臺前,周誠帶領三個助手正在熱火朝天地忙碌著,能進趁鐵鍋預熱的工夫往對面的蘇妙身上看了一眼,略帶著一絲不屑和不甘,咬緊了牙,憤憤地低啐道:
“呸。竟然輸給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這一回咱們懷水樓面子里子都丟盡了。”能進說著。狠狠地剜了周誠一眼,三個助手里對周誠他是最不忿的,就因為周誠“空降”到懷水樓,本來極有可能勝任懷水樓廚長的能進生生地被卡在了副處長的位置上。
劉金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連忙對能進打了個眼色,能進卻不理睬他,一邊在鍋中倒入芝麻油,依次放入香料煸炒,一邊用涼涼的語氣不屑地冷哼道:
“看來周大廚長的能耐也就是在懷水樓威風威風,出了懷水樓也不過如此,居然被一個小丫頭踩在腳下,這么看來,周大廚長是因為實力不濟才被從豐州趕出去的消息該不會是真的吧?”他嗤笑了一聲。
一旁正在打下手的劉金和樸安聞言,全都渾身一震,下意識戰戰兢兢地望向陰鷙著一張臉的周誠,廚長和副廚長之間的不睦,他們這些無名小卒一個不小心就會成為炮灰,因此全都把頭壓得低低的,明明只是在做洗菜的活計,手里的動作卻像是在擦拭昂貴的藝術品一般小心翼翼。
周誠不答,他在將食材一樣一樣精細整齊地碼在蒸籠里。
能進見他不說話,心中的不屑感更盛,看著周誠謹慎專注的樣子,氣焰越發囂張,連手頭的活兒都不干了,鄙視地看著周誠緊繃的側臉,陰陽怪氣地道:
“我說周大廚長,這一場咱們輸定了,這第三局不管是贏了還是輸了,咱們下了臺都得卷鋪蓋卷兒回太州去,這一切全都是周廚長的功勞。既然勝負已定,周廚長你又何必再繼續比下去浪費時間,咱們干脆現在就回去,說不定還能雇一輛不會漏風的好馬車。”
他的語調懶洋洋的,故意拖著長音,懶洋洋的語調甫一落下,衣領子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揪住,周誠兇神惡煞地逼近他的臉,表情陰鷙恍若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他一字一頓地警告道:
“給老子閉上嘴好好干活,再敢廢話,老子卸了你的腦袋!”
陰森的嗓音,狠戾的表情,完全不像是隨便說說,能進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噤了聲。
周誠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才粗暴地松開他的衣領子。能進退后一步,這時候才覺得呼吸順暢了,捏著自己的衣領子看向轉身繼續往蒸屜里擺放食材的周誠,眼神亦獰了起來,無聲地啐了一口,滿是不服氣。
劉金和樸安見狀把頭壓得更低,大氣不敢喘。
這一邊回味等人全都注意到了周誠那邊的騷動,紛紛望過去,待收回目光時回味卻看見蘇妙仍舊盯著手里的食材發怔,她的表情很奇怪。雖然站著也睜著眼睛,卻像睡著了似的,一張呆呆的臉沒有半點波動。也沒有去注意周圍的騷動,就好像所有事情都跟她沒有關系似的。
回味盯著她等了一會兒,她依舊紋絲不動。回味向一旁的沙漏上看了一眼,正想伸手推她一把告訴她再不動時間就來不及了,蘇妙突然醒過神來,在半空中打了個響指,笑瞇瞇地取了一只鐵鍋。上火燒熱,下芝麻油、加入鹽、白糖、添入素高湯,并將香菇、冬筍、口蘑、草菇、黃耳、榆耳、紅蘿卜、竹筍放入鍋里燒至入味。再倒去多余的湯汁。另外取一只鐵鍋,同樣依次添加香料和高湯,放入銀耳燒至入味。
蘇妙并沒有將所有食材依次擺放在大湯碗里擺出鼎湖上素本來的形狀,而是拿了一只大號的瓷盤。將各種燒入味的食材一樣一樣地擺放在大瓷盤里。拼成一只大大的扇子形狀,接著在鍋中倒入麻油,燒熱后加入素湯、醬油、白糖,燒沸之后點了一小勺香甜誘人的野果汁,調勻之后用淀粉勾芡,再用小勺均勻地澆在盤子里,再將盤子上竹屜用大火蒸。
盤子上蒸屜后,蘇妙開始著手準備澆汁。竹制蒸籠的上方在悠悠然地冒著白白的熱氣。約莫過了一兩分鐘,一股明媚的清香順著蒸屜的縫隙徐徐飄出。先時很淡,隨著時間的推移蒸的時間拉長,那股很淡的味道逐漸濃郁起來,濃郁悠長,似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探入人們的五感深處,撩撥著心弦,再牢牢地抓住所有人的心。
這清香幽深綿長,帶著一股能夠讓人不由自主地陷落并為之心尖發癢的魔力,所到之處,人們的目光皆被吸引,全都落在正在冒著熱氣的蒸籠上。
這一抹幽香飄到對面,鉆進周誠的鼻子里,周誠渾身一震,正在切菜的手微搖,一刀落下沒有落在菜上,卻落在了手上,手指被割破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廚長!”
“廚長!”劉金和樸安驚慌失措地喚了一聲,趕忙四處翻找繃帶,上來就要為周誠包扎。
周誠卻將劉金一把推開,一雙冷冽陰鷙的眼射向聽見騷動望過來明顯在笑瞇瞇的蘇妙。她笑瞇瞇的表情讓他覺得惱火,讓他覺得他們真的已經徹底是敵人了,只要他有一點不好她就會歡欣雀躍而不是難過心痛。他不敢相信她真的會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他,雖然在這之前他并不在乎她到底用什么態度對待他,但冷不防得知了她對他的態度是冷酷無情的,他還是覺得接受不了,他不敢相信一直迷戀他迷戀了許多年的蘇妙有一天竟然能將他棄之如敝屐,如果單單是將他棄之如敝屐也就算了,偏偏是在現在這樣的時候,偏偏是在她把他踩在腳下時她才將他棄之如敝屐,這樣的情形他完全無法接受。
或許是割破了手指上的毛細血管,周誠手指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流個不停。他用一雙看起來有些猙獰的眼瞪著蘇妙,拒絕了劉金的包扎,直接將手指伸進冷水里,血花在冰冷的水里散開,泡了一段時間后,再將手指從水里拿出來時,傷口周圍已經被泡的發白,血卻止住了。他將傷口在嘴里含了一下,緊接著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工作。
誰也沒看見在他低下頭去的一剎那,那雙冰冷的眸子里掠過一抹陰鷙的暗芒。
蘇妙沒有多想,她正在調制碗里的料汁,以小火慢熬,之后徑直去賽臺旁邊的長桌前挑選輔料。她去挑選輔料,沒想到的是周誠恰好也走過去挑選輔料,蘇妙一愣,看了他一眼,見他正專注地在菜筐里翻來撿去,也不疑有他,繼續挑選香料。
回味正在熬煮醬汁,見蘇妙正在挑菜周誠卻湊過去了,抬頭看了周誠一會兒,沒發現什么異常,醬汁的熬煮是離不開人的,眼看著鍋里的醬汁開始咕嘟嘟地冒泡泡,他低下頭,眼神專注地用銀匙緩慢翻攪。
因為比賽的賽臺是搭建的,并沒有排水設施,比賽過程中的廢水廢油被分成兩個桶放在賽臺邊上,有廢水廢油就要端到這兩個大桶前倒掉。
劉金捧著一大鍋漂浮著菜葉的滾水向大木桶走來,要走到大木桶前首先要路過擺著菜筐的長桌,就在這時,一直跟蘇妙并排站著的周誠突然拿了兩根胡蘿卜,轉身,從蘇妙身后擦過,向自己的灶臺走去。蘇妙以為他選完了,也沒在意,正在仔細地挑選香料,與此同時,劉金端著大鐵鍋剛好從長桌前路過,在與周誠擦肩而過時,也不知怎么的,腳下被絆了一跤,手中的大鍋向前一揚,一鍋滾燙的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正在挑選香料的蘇妙潑去!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只有眼尖的才下意識站起來驚呼,其他人甚至連反應都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都呆住了。
蘇妙亦沒反應過來,或者說她壓根就不知道有滾熱的開水向她潑過來,她只聽到了人群里的驚呼聲,正想回頭去看,一只大手將她用力一拉,她一個趔趄,順勢倒在了一個人的懷里。緊接著那人突然轉過身子,將她整個人摟在懷里,她嗅到了一陣熟悉的幽淡的味道,伴隨著一聲壓抑的悶哼,有幾滴滾燙的水滴濺在蘇妙的臉上,讓她“哎呦”一聲,驚魂未定地抬頭望去,映入眼簾的竟是回味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雖然回味在千鈞一發之際將蘇妙拉開,但還是有殘余的滾水潑過來,回味心知無法帶蘇妙躲開,只好以身為盾替她擋住了滾燙的水,后背的衣衫濕了一大片,緊緊地貼在皮肉之上,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必是起了一片水泡。
蘇妙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一張素來燦爛動人的小臉霎時撂了下來,變得陰冷森黑。鋒銳的目光落在立在一旁若無其事的周誠身上,直接無視掉嚇得魂飛魄散的劉金,她松開回味的手,三步并兩步走到故意裝出鎮定自若表情的周誠面前,一腳踹過去,踩著他的胸膛直接將他踩在用來放食材的長桌之上,冷著一張臉,兇神惡煞地道:
“你這混蛋,竟然敢對我的小味味做出這種事,好大的狗膽!”
周誠沒防備,或許是被她兇神惡煞的表情驚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被她狠狠地踹在桌子上,后腰硌在桌沿,差點折成兩段,伴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桌子上的食材紛紛落地,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