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一愣,轉過身來看著綠瀾,狐疑地問:
“客?什么客?”
綠瀾的眼里掠過一抹鄙夷,她自以為將這鄙夷掩藏得很好,蘇妙卻看得一清二楚,名門望族連院里的丫鬟都自以為比平民老百姓高貴,綠瀾身為大丫鬟自然有她身為大丫鬟的驕傲,她瞧不起蘇妙的市井出身蘇妙也不在意,權當沒看見,等待她說明。
“是景陽長公主。”綠瀾惜字如金地回答了幾個字,語氣硬邦邦的,讓人很不快。
正常的丫鬟在明知道蘇妙對梁都不了解的情況下一般都會殷勤地解釋那景陽長公主是什么人有著什么樣的來歷,就算做不到面面俱到,至少也會竭盡所能將自己知道的全部講出來給蘇妙聽,綠瀾身為大丫鬟自然不可能連一般的小丫鬟都不如,她這樣惜字如金分明是想讓蘇妙求她繼續說明或者自行揣測到最后出洋相。
蘇妙雖然是一個好脾氣又寬容的女子,可不會寬容到連一個小丫鬟都能欺負到她,倒不是歧視人家丫鬟的工作,她只是覺得一個不守本分不好好工作凈想著耍心眼欺負外鄉人的小丫頭有點討厭,皺了皺眉,她冷著聲音,問:
“多說幾個字你的嘴巴會壞掉?”
綠瀾顯然沒想到她會當場發作,愕然抬頭,一雙柔媚如水的大眼睛里閃爍著還來不及掩飾下去的怨毒,被蘇妙捕捉正著。
“景陽長公主是你們少爺的什么人,來做什么,都說了什么,你不一次性說清楚,難道還等著我一句一句問不成。若真需要我一句一句的問,是你們這雪乙莊太欠缺規矩了,還是你這大丫鬟做的太清閑了連最基本的做丫鬟的能耐都沒有了?”
“哈哈哈!”翹著大腳丫子坐在石墩上的程鐵拍著巴掌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叫好,“好!妙姐兒已經有做當家主母的風采了!”
蘇妙滿頭黑線。
綠瀾被心里最鄙視的人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氣憤難平,一雙粉拳在袖子里攥得緊緊的。不過她到底還算聰明。即使心中再氣憤,即使蘇妙再是她最看不起的攀龍附鳳女,她也不敢當著別人的面給蘇妙沒臉。
早前她只以為蘇妙是那沒見識的鄉下女人。這一次無意間的試探卻發現真實情況并非是她想象的那樣,就像章魚須子在觸探到危險時立刻會縮回來一樣,她賠了僵硬的笑臉,用一種勉強自己去討好的語氣笑著說:
“是奴婢疏忽了。奴婢以為三少爺把家里的情況都對姑娘說了,沒想到姑娘不知景陽大長公主……”
蘇妙從這話里聽出來一點挑撥離間的味道。不過她也不在意,這丫頭只要別在她面前惹是生非就行,至于這丫頭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她沒有搭腔,只是靜靜地等著她解釋。
綠瀾見她不答腔,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無力感橫生,心里一百個不舒坦。卻不得不佯作熱情忠心,賠著笑臉繼續解釋道:
“景陽長公主是皇上也是咱們王爺的妹子,在皇家排行第六,是咱們三少爺的姑母,早些年嫁給靜安王做了靜安王妃。”
“靜安王妃?”這個名頭好耳熟,蘇妙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也就是說,景陽長公主是你們三少爺的六皇姑么?”
“是。”綠瀾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么問,愣了愣,摸不著頭腦地作答。
“景陽長公主是凌柔郡主的母親嗎?”蘇妙皺起的眉沒有舒展開,上一次在青乾山莊別的她沒記住,刁蠻嬌艷的凌柔郡主她卻過目難忘。
綠瀾聽她將景陽長公主與凌柔郡主扯到一塊去,面色微變,猶豫了一會兒,才神秘兮兮地對蘇妙說:
“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蘇妙用狐疑的眼光望了她一眼,心里想著她在搞什么名堂,卻還是邁前一步跟她走到一旁。
“姑娘還是不要提這件事為好,景陽長公主對凌柔郡主不喜,凌柔郡主對景陽長公主亦心存怨恨,雖是母女卻水火難容,誰在她們面前提她們母女的事她們就不會給誰好臉色,三少爺也不例外,雖然這話不該奴婢說,但姑娘可別信口提了,到時候可是給三少爺找晦氣。”
這丫頭說話時措辭隨意慣了,一點沒有身為丫鬟應該收斂的職業道德,蘇妙瞅了她一眼,雖然對她的那點小心思有些不爽,不過也沒和她計較,只是問:
“母女二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綠瀾見她不肯聽,心里有點急,生怕她碎嘴子會給回味帶晦氣。蘇妙這個正牌不著急,她倒是先著急了,綠瀾欲言又止,眼珠子轉了好幾圈才咬咬牙對她小聲說:
“景陽長公主不是凌柔郡主的生母,靜安王府以前有王妃,那王妃才是凌柔郡主和靜安王世子的生母,后來那王妃削發為尼了,靜安王才迎娶景陽長公主為王妃。”
她說的隱晦,蘇妙卻覺得她話里的意思像景陽長公主把前王妃逼到廟里自己上位了一樣,心里正狐疑,卻聽綠瀾又說:
“總之姑娘千萬別在景陽長公主面前提起凌柔郡主和靜安王世子。景陽長公主這一次是聽說三少爺回了梁都,特地過來看三少爺的,奴婢已經回過三少爺出門去了不在府中,景陽長公主問姑娘在不在,長公主問奴婢也不敢說‘不在’,長公主就說讓姑娘出去她見一見也是一樣的。”
蘇妙心里狐疑萬分,回味的六皇姑來見回味,回味不在她卻要見一見素未謀面的蘇妙,希望不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比如她未來的老公公不好意思當著他兒子的面叫她滾蛋,只好委托自己妹妹帶著兩大箱金子過來狠砸她,讓她帶著兩箱金子卷鋪蓋滾蛋……她好像想太多了!。
“姑娘?”綠瀾見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竟然開始神游太虛,心里著急。像這種鄉下來的粗鄙女人真的能夠面見公主嗎,萬一見面時搞砸了出了洋相,到最后丟臉的是三少爺和他們瑞王府,她越想越著急,咬緊了嘴唇,心里有點埋怨三少爺出去一趟帶什么女人回來不好居然帶回來這樣一個不能上臺面的女人。
“姑娘若是膽怯,不如讓奴婢想個法子去回了長公主。等三少爺回來三少爺再帶著姑娘去拜見長公主?”她心一橫。揚起臉對蘇妙鏗鏘有力地說。
“膽怯?”蘇妙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瞧,輕描淡寫地重復了兩個字。
綠瀾只覺得脊背一寒。頭皮開始發麻,她訕訕地望著她,第一次覺得她的身高頎長恍若烏云壓頂讓人有點窒息,從前綠瀾一直覺得她粗鄙又無知。連接近都不愿意接近她,今日第一次直面她。卻在接觸過程中有一種越來越心驚的感覺。
“是奴婢說錯了,瞧奴婢這張嘴!”她訕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賠著笑臉說,“奴婢的意思是。三少爺不在,姑娘不認得景陽長公主,怕是心里會緊張。姑娘也不必勉強自己,不如等三少爺回來再去見?”
“你這丫頭好像經常說錯話。我這心里頭倒是奇了,一個經常說錯話的丫頭到底是怎么升任大丫鬟的,你的臉蛋也沒漂亮到能讓人忽略掉你這張總是不合時宜的嘴啊!”蘇妙笑容可掬地看著她說。
綠瀾的臉刷地綠了,對她擠出笑容,額角的青筋卻在跳。
蘇妙溫和一笑:“景陽長公主現在何處?”
“奴婢做主讓人將長公主請到舒芳閣去了。”
“你做主?”蘇妙眉一挑,漫聲道。
綠瀾又是脊背一寒,有種被踩了尾巴的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訕訕地賠著笑臉,磕磕巴巴地回道:
“長公主突然駕臨,很焦急的樣子,奴婢就擅做主張了……總不能讓長公主等在門外姑娘說是吧……”她越說聲音越小,心里頭有點惶恐,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惶恐什么,眼前這個無知又粗鄙的女人明明沒有流露出嚴厲的神色,她卻渾身發毛,她一邊鄙視自己發毛一邊在發毛,這種感覺讓她快崩潰了。
蘇妙看著她故作知書達理的表情越來越垮,滿意地點點頭,翩然轉身,淡淡道:
“你去好生招待長公主,別怠慢了,我換身衣裳就過去。”
“是。”綠瀾條件反射地應了一聲,然后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已經離開的蘇妙卻在心里狐疑,景陽長公主挺急的,她到底在急什么,若是有著急的事情那應該是針對回味,突然提起想見她又算怎么回事……莫非是靜安王府犯了什么事,靜安王托景陽長公主走后門走到回味這兒來了,又因為擔心回味是個死腦筋,所以來賄賂她希望她能給回味吹枕邊風……她忽然有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感覺……
舒芳閣。
一個身穿青綠底團花花素綾交領對襟長褙子搭配逶迤拖地彩繡九幅裙的坐在西邊一張搭著石青色彈墨椅袱的扶手椅上,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歲月對于她的眷顧只是在她膚如凝脂的臉上留下幾點不易被察覺的痕跡,即使已經四十幾歲了,她依舊是一個不輸給年輕姑娘的美麗女子,烏黑如瀑的長發挽成端莊別致的飛仙髻,簪了一根鑲嵌著珊瑚花葉的青玉釧,佩了幾枚色澤幽美的珠翠,纖細如蔥的手指上帶了一枚精巧的翠玉戒指,腰系鵝黃色花卉紋樣繡金緞面絳,腳上一雙繡玉蘭花套鞋,面賽芙蓉,眉如細柳,配上那隱隱泛著淡青色的蒼白面容與瘦削嬌弱的身形,秋水佳麗,楚楚動人。
手邊擺著茶卻沒有喝,她用修長的手按在胸口處,劇烈地咳嗽了一陣,才長長地緩和了一口氣。
她的眼神有許多不安,仿佛很焦慮似的,讓侍立在一旁的綠瀾覺得很奇怪,她以前也見過兩次景陽長公主,可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煩躁忐忑,好像心里長草了似的,可是她又不敢問,只得悄悄地望向門口,心里想的是今日的景陽長公主脾氣有點古怪,蘇妙那個鄉下來的女人一般場合都上不得臺面,面對焦躁不安的公主她能應付么?
心里正想著,腳步聲響起,起初她以為是蘇妙,沒想到走到門口腳步聲卻是兩個,其中一個輕柔悅耳的嗓音含著讓人心尖亂跳的笑意歡快地說:
“三姐,你說的是真的,你真的要讓我幫你做件衣裳?”
“嗯?”
“你不是不喜歡我碰針線么?”蘇煙心里高興,就好像自己的手藝被認可了一樣,可嘴上依舊說。
“我有用。”蘇嬋言簡意賅地回答。
兩人一前一后踏進舒芳閣,誰也沒想到舒芳閣此時會有客人,畢竟自從來到雪乙莊就沒見過有其他人登門,因此在剛踏過門檻時看到一屋子珠圍翠繞的婆子丫鬟,兩個人都呆住了,蘇煙渾身發僵,呆滯了兩秒鐘之后無聲地做了一個賠罪的禮節,轉身退出去避讓。
蘇嬋則僅僅是皺眉,她的目光落在唯一坐著的一個錦衣華服的婦人身上,眉頭皺得更緊。
那婦人在看見她時一雙眼睛就像突然點亮的蠟燭一樣迸射出駭人的精光,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蒼白的手壓在桌沿上越發顯得青白,她哆嗦著一雙色淡卻柔嫩的嘴唇,眼睛里居然蓄起了淚光,強烈的激動情緒讓她全身都顫抖起來,如果不是身旁的一個嬤嬤上前扶住了她,她幾乎能昏過去。
蘇嬋的眉頭皺得更緊,一雙看著她的眼越發疏離,她覺得這人一定是有毛病。
周嬤嬤在安撫了景陽長公主的情緒之后,和藹可親地對蘇嬋笑問:
“姑娘是哪一位?”
蘇嬋皺著眉,沒有回答,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蘇妙風似的從外面走進來,身穿一件事事如意天香絹圓領小直領衫子,下配絳紫色纏枝葡萄彩繡百褶裙,手挽煙白色縷金浣花錦,發梳流蘇髻,腰系蓮花絳,腳上一雙撒花蝴蝶繡花鞋,越發顯得綽約多姿,秀氣可人。
甫一進來她就感覺到屋里的氣氛有點不對,眨眨眼睛,她狐疑地問蘇嬋: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