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王氏沒去侯夫人處請安。倒不是王氏敢在這上頭給侯夫人下臉,而是因為頭天半下午的時候,侯夫人派了人傳話下來,說前幾日因換了地兒不曾睡好,這幾日要補補覺,故而免了幾房的定省。又道天氣熱,也是為著孩子們想,叫他們也好生歇著,別中了暑云云。
對于這個決定,傅珺自是舉雙手贊成的。這里的夏天與她前世所知的那個金陵城倒是很像,熱不算太熱,就是悶得人難受。便如今兒早上,太陽并沒有出來,天上厚厚的一層云,像一只巨大的鍋蓋,將燠熱盡皆捂在里頭,悶悶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傅珺循例去了正房請安,剛與王氏用罷朝食,便聽見簾外有丫頭稟告:“大太太身邊的馥雪姑娘來了,說是送帳本來的。”
“請她進來吧。”王氏便道。
俄頃,便見張氏身邊的大丫鬟馥雪含笑走了進來,見了王氏便蹲身請安,王氏示意一旁的大丫鬟盈香扶住了她,讓人給她端了張竹杌子來,又叫丫頭倒茶。
馥雪連道不敢,又道:“三太太折煞婢子了。”
王氏笑而不語,盈香便笑著道:“這大熱的天兒,勞動你跑這一趟,快坐下歇會子,喝口茶潤潤。”
馥雪又推辭了幾句,方斜簽著身子在竹杌子上坐了下來。王氏便問她:“你們太太可好?”
馥雪忙站起來道:“回三太太的話,我們太太一切都好,也叫婢子問三太太好。我們太太還叫婢子將別莊大廚房的帳本帶給三太太,另有廚下庫房的鑰匙,也一總兒給三太太捎了來。”
她一面說,一面便取出帳本與一串鑰匙來,恭恭敬敬地呈予了王氏,王氏便叫盈香接了過來。
馥雪便又道:“我們太太還說,府里大廚房的帳本這回沒帶著,待回了京再給三太太送過來,請三太太見諒。”
王氏便笑著擺手道:“你們太太也恁客氣了些,一家子人何必如此見外。”說罷,又叫馥雪坐下吃茶。
馥雪便依言坐了下來,端起茶啜了一口,抬起頭笑著正想開口,忽聽門外的小丫頭稟告“巧云姑娘來了”。話音未落,馥雪的眉頭便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這不到半秒的微表情,恰好被傅珺看得一清二楚。她一直坐在王氏的床上擺弄布老虎,這個位置極好,可以毫無疑漏地看清屋中所有人的表情。而見了馥雪這個表情后,她的第一反應是:馥雪認識巧云。
不過這也不奇怪。二人都是府里的一等丫鬟,平時多有接觸亦是正常,傅珺亦并未在意。
聽見巧云來了,王氏的表情絲毫未變,甚至還揚起了唇角,帶起一絲淡淡的笑意,柔聲道:“請她進來吧。”
不多時巧云便走了進來,依舊是一副嬌怯怯的模樣。她今兒穿著粉色的衫子與蔥綠裙子,裙緣上繡著櫻草花,腰間系了條月白輕紗腰帶,打扮得頗為清媚動人。
進了門,巧云先給王氏請安,又給傅珺見了禮,隨后便俏立一旁,柔柔弱弱地開口請罪:“請太太恕罪,婢子來得遲了。原想早些過來服侍太太起身的,只蔣嬤嬤說不必過來侍候,懷素姑娘也說,太太身邊不用婢子服侍,婢子便也沒敢來。”
這一席話,真真是連拉帶扯,捎帶上了好幾個人。傅珺不由大點其頭,心想這小白花果然不是白當的,一上來就給蔣嬤嬤上眼藥,順手還帶上了懷素。假以時日,這朵小白花只怕得成精。
然而,接下來的場景,卻是大出傅珺的意外。
只見王氏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去,溫柔地拉起小白花的小手,款款地道:“妹妹如何這樣說?倒叫姐姐好生過意不去。似妹妹這般嬌柔的女子,姐姐一見便心里歡喜,何敢叫妹妹做那些下人做的事?那原是我吩咐她們的,妹妹安心待著便是。”
說罷,王氏一臉純摯的表情,情意綿綿地看著小白花。那絕美的容顏此刻看來真是清麗至極,也柔弱至極,整個就是一朵大白花。
而聽了這話,小白花便抬起一雙鹿眼,清澈盈盈地望著王氏,含羞帶喜地道:“太太折煞婢子了,婢子哪敢與太太姐妹相稱?”
“如何就不能姐妹相稱呢?”大白花王氏的一雙秋水明眸里,也帶著層盈盈水光,真真是清滟欲滴。只見她真摯地看著小白花,柔聲道:“我一直就盼著多個妹妹,好與我一同服侍三爺。而今妹妹來了,又是這般的人品相貌。我想著,從今往后,我們姐妹二人同心協力,定能將三房打理得妥妥貼貼的,妹妹你說是么?”
“嗯,妹妹聽姐姐的。”小白花用力點頭,面色緋紅,眼神清亮,與大白花的清麗容顏相映襯,那場面真如畫兒一般美好。
傅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忍不住想要揉眼睛。她想象中二人相見的場景,應該更加波瀾壯闊、刀光劍影的啊,王氏與巧云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此時,王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著巧云轉了個身,對馥雪道:“你還沒見過吧,這是老夫人昨兒才送過來的巧云姑娘,瞧瞧這品格兒,這模樣兒,老夫人的眼光果然是好的。”說罷掩口而笑,一臉的與有榮焉。
馥雪忙笑著見禮道:“巧云姑娘好。”巧云亦柔柔地回了一禮。二人視線相接,又飛快地錯開,就像不認識對方似的。然而,在視線錯開的那一瞬間,馥雪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而巧云的眼角,卻是微微一縮。
傅珺的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了這兩個人身上。
巧云與馥雪分明就認識,且傅珺可以肯定,這二人互相還很熟悉。然而,她們卻偏偏像是陌生人一般,怎么看其中都有蹊蹺?傅珺探究地看著這二人,心中暗自思索著這她們的關系。
并沒有人注意到抱著布老虎的傅珺此刻的異樣。這呆萌的娃兒心里在想些什么,自是更不會有人知曉了。
見過了巧云后,馥雪便沒再多坐,笑著辭了出來。王氏也未留她,只叫盈香去送。
盈香送馥雪到了宜清院門口,瞅著四下無人,馥雪便悄聲問她:“前日/你說有事請我幫忙,卻是何事?方才人多,我也沒敢問。”
盈香也四下看了一眼,見確實無人,便蹙了眉輕聲道:“也沒什么,不過是有幾件針線,我前些日子病了,怕精神不濟做不完,想請你幫幫忙。”
馥雪便笑道:“我當是何事,這有什么的,拿來便是。”
盈香勉強笑了笑,道:“那就先多謝你了,過會子我就去找你。”
馥雪見她一張粉嫩的鵝蛋臉,烏黑的眉毛輕蹙著,跟浸了墨似的,越顯得皮膚雪白,便捏捏她的臉蛋兒,笑道:“人都說你們屋里的流風生得好,我看你也不差。瞧這臉兒嫩得跟豆腐似的,果真你們南邊兒來的就是不一樣。”
盈香紅著臉打開她的手,啐道:“你要死了,越發不成調兒了。”
馥雪便學著那公子哥的邪樣兒來,伸手勾起盈香的下巴,笑著道:“爺見你生得比那巧云也不差,快跟爺去了罷。”
盈香一呆。這番話不知怎么便勾起了她的一腔心事,她頓時大為羞惱,也顧不得旁的,甩開馥雪的手便跑了開去。
見盈香跑得遠了,馥雪面上的笑容方緩緩收起,卻是露出一絲譏色來。她輕輕“嗤”了一聲,低頭理好衣襟,便施施然地下了臺階。一路過小徑、越竹橋,分花拂柳,回到了幽篁里。
此刻,張氏正半倚在廊下的藤椅上,閉著眼睛養神。
馥雪放輕了腳步,走到張氏跟前,一旁的小丫頭便在張氏耳邊輕聲喚道:“太太。”
張氏慢慢睜開眼睛,馥雪忙上前見禮道:“啟稟太太,帳本兒與鑰匙都交過去了。”
張氏微微頷首,又闔上了眼睛。馥雪卻也不敢就此退下,依舊在原地等著。
果然,過了一會,張氏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屋里是個什么情形,你說說看?”
馥雪抬起頭,向四下里看了一眼,樣子有些遲疑。張氏等了片刻,不見馥雪說話,便又睜眼瞧她,隨后便淡聲道:“罷了,這里也有些涼,回屋說吧。”
說罷便起了身。馥雪忙搶上前一步,打起珠簾。待張氏進了屋,又張羅著倒了茶來。張氏便揮退了旁人,只留了馥雪與貼身服侍的劉媽媽下來。
馥雪這便上前,將今日三房里發生的事巨細靡遺地說了一遍,還說了與盈香在院門口的事兒。
張氏靜靜聽著,未置一語。倒是劉媽媽問道:“你瞅著那巧云如何?”
馥雪怔了怔,方簡短地回道:“瞧著還好。”一面說,一面便沖劉媽媽使眼色。
劉媽媽先還不解,過后便驀地醒悟過來:他們房里的佩云不也是老夫人塞過來的么?她這時候提這茬兒可不是戳張氏的心窩子?
劉媽媽深悔失言,忙跪了下來,道:“老奴該死,胡亂說話,請太太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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