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也皆下意識地看向和珅夫婦二人。
自從金溶月表態后便一直未有說話的馮霽雯,一時又收到了無數冷眼。
一道道目光仿佛都是在責怪她不知好歹,金二小姐作為受害方,‘屈尊降貴’地表示不再追究,要將此事和平解決,有錯在先的她還有什么資格不感激涕零地接受?
她起初倒也想‘和解’來著,既省時間,又給壽星留了情面。
可福康安和金溶月偏不樂意,執意要將她推入風口浪尖兒。
現在再談和解——
來不及了。
再者,縱然馮霽雯愿意和解,她身邊兒的那位卻也是絕不肯答應的。
和解這種東西,是要在事情還未來得及擴大發展之前提出來才有用處,而非是一方已經受到了誤解與欺負之后,另一方眼見欺負不下去了,為求得自保,方才拿出來用作圓場之用——
“諸位與金二小姐想必是沒能聽懂內子的意思。”不必馮霽雯開口,和珅已替她打了頭陣,面容一派和氣地與眾人說道:“小事化了自然是好事,但在此之前,至少要將事情真相辨明。”
“對對對,這個是前提!”伊江阿在一旁笑著講道,他約是飲了酒的緣故,看起來興致高的不得了,令人望之而覺無語。
什么人啊這位是……
“事情的真相不是明擺著的嗎?”
“金二小姐好心不與你們追究,你們倒好,還在這兒得寸進尺,無理取鬧起來了……”
一群小姐們幫腔道。
“和公子,和太太。”
金溶月看向和珅夫婦二人,口氣雖未顯露出異樣的情緒,然而眼底的波動已有些掩蓋不住,“還請二位看在今日是我與家兄的生辰上,不要再將此事繼續擴大了。”
這話旁人聽著似還在繼續忍讓讓步,但落在和珅夫婦二人耳中,卻與威脅沒什么兩樣
二缺女青年。
大約便是,我知道你們手里持有把柄了,但你們若是敢拿出來,得罪的不光是我,還有我兄長,甚至是整個金家。
倘若真要玉碎而不愿瓦全,也得掂量清楚了,省得日后后悔。
馮霽雯冷嗤了一聲,暗嘆這位金二小姐可真是位‘八面玲瓏’的人物。
欺負了人,眼見別人尚有余力還手,便開始軟硬兼施地威脅了起來。
她向來是不懼別人威脅的。
她一個后宅婦人,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真是半點也不怕跟金溶月結仇——尤其是對方先招惹她的情況之下。
但是……有個但是。
她下意識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前,擋住了大半個她的年輕人。
在外面遇到麻煩之時,他似乎總是這樣,習慣將自己擋在身后。
第一回是在香山別苑的書樓前,當時她面對名節盡毀的可能和居心叵測的眾人之時,他便是這樣擋在了她與舒志前面,頎長的身形挺拔堅定。
第二回是在鳳西茶樓,他‘縱著’自己怎么解氣怎么來,一副所有后果由他來擔的模樣。
今日又是如此。
可是他到底與自己不同。
他日后要行走官場,處處皆要小心謹慎。
她還記得當初就連汪士英上門之時,他亦是全了個面子功夫。
一個所謂投入了金家麾下的七品靈臺郎尚且需要多加留意,更遑論是金簡本人?
馮霽雯想了想,忽然覺得這口氣也不是非出不可的。
她不是沒骨氣,而是向來最怕給別人添麻煩,甚至是拖累他人。
夫妻一體,他處處為自己設想周到,自己也斷沒有為了一時之快而置他的處境于不顧的道理。
罷了,到底如今身份地位不如人,且忍一忍吧。
馮霽雯心下有了選擇,倒也不覺得如何憋屈,反而有些莫名的輕松。
一直都是他在考慮自己,換她來為他考慮一回是應當的。
借著站在和珅身后側,馮霽雯伸手輕輕抓了他一角衣袖。
和珅察覺到,微微轉過了頭來看她。
他得見一雙清亮的明眸正望著他,眼中隱含的意思一派分明。
是不愿他牽扯進去的意思。
和珅微微斂眸,神色不明地回過了頭去。
“金二小姐可否當眾說明手臂上的傷究竟從而何來?”他向金溶月問道,口氣如常,問出的問題卻堪稱尖銳。
金溶月的臉色頓時便白了幾分。
馮霽雯同樣一愣。
怎么還問?
他方才是沒能明白她的意思嗎?
她抓著和珅衣袖的右手又緊了緊,滿含著不贊同的暗示之意
天帝后羿傳。
和珅這次并沒有回頭。
下一瞬,馮霽雯卻察覺到自己原本抓著他衣袖的右手,忽然為一只溫涼的手掌緩緩地緊握住。
突如其來的接觸,令馮霽雯整個人都怔住。
待反應過來之后,她下意識地想要將手抽回。
但他似格外固執一般,并不肯就此松開,而是越握越緊了些。
人多眼雜,馮霽雯恐會有人留意到二人之間的動作,一時也不敢再同他‘角力’,唯有不明所以地暫時妥協。
而這邊福康安望了一眼金溶月不太好的臉色,當即又皺了眉,看向和珅質問道:“你這話究竟是何意?”
“和某不過是想讓金二小姐親口還內子一個清白罷了——”眾人猶感疑惑之際,只聽得和珅不急不緩地講道:“諸位恐有所不知,因內子心細,養貓的習慣也同一般人有所不同,每逢半月便會為貓仔細修剪一次指甲,防的便是意外抓傷人或物件。”
金家小姐的名聲固然可貴,不可有損,可在他眼中,他家夫人的名聲同樣不容許被人無端抹黑。
聽到自家大爺發了話,小茶這才意識到問題的關鍵是在哪兒,一時激動不受控制地出聲道:“沒錯……凈雪的指甲是昨個兒太太親自剛修剪過的,一點兒也不利,怎么可能會抓傷人呢!”
她這笨腦袋,竟然才反應過來!
她邊說,邊不顧受驚后格外膽小的凈雪掙扎舉起了它一只前爪來,向眾人道:“大伙兒若是不信,都可以過來瞧瞧!”
離得最近的福康安清楚地看到了那只指甲被修剪的格外平整的貓爪。
他只知道貓兒的爪子極鋒利,可以將人抓傷,卻不知竟會有人幫貓剪指甲。
但是……金二小姐確實受了傷,這總不會有假!
見四下氣氛有變,甚至真有小姐們上了前來查看,福康安當即出言反駁道:“縱然如此,又能說明得了什么?誰可保證經過修剪的貓爪就必然不會有傷人的可能?若真有如此周全的話,金二小姐又豈會受傷!”
這思維模式讓心情復雜的馮霽雯多少有點尷尬。
這人的腦子里是不是除了裝著他的金二小姐之外,連最基本的常識和正常人該有的判斷能力都喪失了?
福康安話音剛落,因事實真相而滿心震驚的小仙便緊跟著出聲說道:“貓兒的指甲縱是經過修剪,確實也會有著傷人的可能性,但頂多是劃出兩道痕跡而已,決不至于造成金二小姐如此嚴重的傷勢……”
故而照這么說的話,金二小姐怎么會受傷呢?
她對金溶月的才名素來還算仰慕,故而一時間很難接受自己想象中的可能性。
“怎么沒可能?萬一當時那貓兒發了瘋,下了狠勁兒呢!”汪黎珠講道。
“紙片兒都能劃出個深口子來,更何況是貓兒爪子……”
“我親眼瞧見那貓兒鉆到桌子下頭,金二小姐便是低頭查看時被它給撓傷的,這豈能有假?”
“就是……”
一群小姐們紛紛出聲為金溶月說話
穿越之仙魔時代。
她們其中很多人身份不夠來參加金溶月的生辰宴,都是求了有請柬的小姐一同跟過來的,極不容易有機會攀交上金溶月,自然是要處處維護著。
跟家世背景強固,又有著京城第一才女稱號的金二小姐相比,如今嫁了個破落子弟的馮霽雯算什么啊……
有時候促使人們做出判斷的并不是客觀條件,而是各人心中的那一桿秤。
秤本就是歪的,如何還能以正確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可是諸位恐怕漏掉了一件事情吧……”面對眾人的質疑和偏袒,小仙既氣憤又膽怯,但還是鼓足了勇氣說道:“被抓的可不是金二小姐一個人,方才那個捉住了凈雪的隨從,同樣也被凈雪抓了的,可是諸位瞧瞧……他臉上可有如此嚴重的傷痕嗎?”
她說話間,伸手指向了福康安身后那名身材高壯的隨從。
眾人下意識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名隨從聞言一愣過后,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方才被貓抓的右臉頰處。
還略有些疼,但是基本上已經無事了。
別說抓出口子來,就是連破皮都沒有……
真是怪了!
他迎著眾人的打量,和自家主子福康安的皺眉以對,一時不禁有些莫名慌亂,“三爺,這……”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啊!
為什么金二小姐受了那么嚴重的傷,他卻半點事也沒有?
氣氛有著一瞬間的凝結。
方才替金溶月說話的一群小姐們臉色也是變了又變,皆反應不過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同樣被抓,金二小姐被抓成重傷,那名隨從卻只是留下了幾道紅印子……
按理來說,實在不應該啊。
當真解釋不通。
金溶月站在原處如芒刺在背,暗暗咬緊了牙關。
她正想著要如何才能解決困局之時,偏生此時聽得和珅說道:“按理來說,貓兒在被人捉住時受驚傷人,該是下了極大力氣的。而試問如此都不至于將人抓傷的一只貓兒,又何以會在無緣無故的情形之下,使得金二小姐重傷至此?”
他的目光落在金溶月身上,再次問道:“故而還請金二小姐如實告知,手臂上的傷究竟是怎么來的?”
這句話他方才也問過,眾人當時只是覺得莫名其妙,可如今結合眼下的情形再聽一遭……卻無疑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這話顯然是在質問了。
情形轉變的太快,原本理虧的一方忽然占據了主動,而真相似乎也不是她們所見到的那般簡單。
金溶月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此時四下安靜的厲害,雖然既沒人像和珅那般質疑她,更無人敢出聲議論什么,可同樣的……也再沒人肯站出來替她辯解了。
就連福康安也只是滿眼神情反復地看著她。
她從未遭遇過如此難堪的境地,如同是瞬間被所有的人懷疑、孤立
丹崖仙途。這種感覺縱是在噩夢中,也從未曾出現過……
她當真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至這種地步。
她原本只是想借機給馮霽雯一個小小的教訓而已……可怎么最后身陷囹圄的人反倒成了她自己?
不……
不行!
她與馮霽雯不同。
馮霽雯聲名狼藉,或許并不在意再多一重惡名,可她怎么一樣?
她是金溶月,她是京城上下公認的第一才女,是貴女圈中最受推崇的大家閨秀,十多年來于人前從未犯過任何過錯!
她的人生怎么能背上這樣的污點?
“金二小姐不說話,是認為自己解釋不清,還是因心虛所致?”和珅的目光一刻也未離開過金溶月,這種時刻被人緊逼著的壓迫感,加之此情此景,使得金溶月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再去思考什么對策。
她知道這必然是和珅刻意為之,為的便是讓她自亂陣腳,可她偏生又無法克制地慌亂起來。
馮霽雯也是頭一次看到和珅如此‘得理不饒人’的一面。
他為人行事向來講求的都是謹慎圓滑,不在明面上得罪人,可眼下卻一反常態,言語犀利,態度亦出奇地固執。
為的卻不是他自己。
而是她。
望著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的年輕人,馮霽雯忽然覺得一陣恍惚。
原本機敏圓滑,智計無雙的一個人,忽然變得不知進退了。
連帶著他整個人在她心中的形象都跟著變得矛盾起來。
究竟她所看到的,哪個才是真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