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在上

010章 河東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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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衡看向那年輕人,只見其用玉冠束發,長眉入鬢,看起來俊美無儔,只可惜臉色略顯蒼白。

此時他眼中含笑,一副閑適自然的樣子,仿佛剛才的質問不是出自他口。

這令鄭衡覺得,他就那么隨意一問,甚至不怎么在乎她是否回話。

這年輕人是剛剛進來還是一早就在書庫?看樣子,這年輕與周典兩人甚是相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老師的字,還熟悉自己的字!

這個年輕人是誰?

鄭衡心頭起了十二分警覺,臉上仍平靜無波,乖順答道:“張娘子乃府中延請的女師,她身后牽連,大概只有祖母才知道,我并不知。”

“可是,鴻渚體……”竇融急切想說什么,話音卻戛然而止。——他見到了周典的笑容,像得到數十萬錢的笑容。

他頓時明白,有祭酒大人和裴公子在,玩心計什么的根本就不用他上場,他還是乖乖去看那紙鴻渚體去吧。

于是,鄭衡和鄭適便見到竇融滿面笑容朝案桌走去,還“哈哈”大笑道:“你們玩,你們玩!”

這……

鄭適茫然地看著鄭衡,仿佛在問:竇首座說玩什么?我們幾時在玩了?

鄭衡朝他笑了笑,沒有說話。竇融書畫雙絕,為人行事總有些出人意表的。

唔……按照老師的說話,就是缺根筋腦子不時進水的,不必理會。

那年輕人打量著鄭衡,然后道:“呵呵,姑娘既說不知,那就算了。厲平太后賓天已三年了,有什么關系都散了。”

鄭衡抿唇不答,心卻跳得飛快。再一次從這個年輕人口中聽到“厲平太后”,這種從別人口中得知曾經的自己已死去的感覺……無法形容。

她已死了,世人皆知,她……她已不在這人世了!

鄭衡垂下頭,掩住自己眼中突然而至的悲意。不過片刻,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她眼中的悲意早褪得干干凈凈。

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她深刻清楚自己正在禹東學宮明倫堂,她身邊還站著適哥兒。

恰在此時,那年輕人側了側身,露出了雪青長袍上懸掛的配飾。

鄭衡看清楚了這配飾,眸光不禁閃了閃。這是一枚墨玉印!墨玉印,她仿佛在哪里聽過。

這時,周典說話了,他笑瞇瞇道:“裴公子說的是,鄭姑娘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只是有一事,老夫想聽聽鄭姑娘的意見。”

鄭衡心頭大震,默默點了點頭,目光卻快速掠過那片雪青的衣角。

姓裴,二十來歲,一臉病容,腰懸墨玉印,這人是……河東裴定啊!

河東赫赫世族裴氏的子弟,裴氏族長裴光的第五子,裴定。

老師周游列國前最后提到的人,就是裴定!

鄭衡還記得,老師當時這么說:“河東裴光第五子非池中物,可惜是個病秧子。不然……”

不然什么呢?當時老師沒有說,鄭衡便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后來,孟瑞圖也提到過裴定。

當其時,他神情凝重地說道:“太后娘娘欲平治天下,必重用河東裴氏;欲重用河東裴氏,必重用嫡枝裴定。”

那時候還是至佑六年,孟瑞圖時任吏部尚書,負責為大宣朝銓揆賢才。他這番話語甚有見地,鄭衡當時聽了進去,隨后至佑帝對裴氏嫡枝下了征辟旨意。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裴氏嫡枝接了旨意,卻以家中子嗣身體羸弱為由,拒絕了朝廷的征辟。——這個結果,鄭衡并不意外。畢竟,裴氏嫡枝已兩朝不出了。

裴氏盤踞河東,乃大宣朝赫赫有名的世家,在一百五十多年的時間里,裴氏出過二十多名臺閣重臣,更出了數百大大小小的官員,因而,河東裴氏又有“宰相世家”之稱。

只可惜,自永隆中以來,裴氏便減少了族中子弟出仕的人數,到了開熙、至佑兩朝,朝中就只有幾個裴氏旁支子弟,而嫡枝就在朝中消失不見。

偏偏,裴氏子弟異常繁茂,那些在朝中消失的嫡枝子弟,卻在大宣民間赫赫有名。

比如癡迷水道、繪制大宣水經圖的裴審,比如精通兵法、曾擊退南景入侵的裴弢。

又比如,眼前的裴定。

鄭衡曾想過,得到老師稱贊、又得到孟瑞圖推崇的裴定,會是何樣人物,如今終于得見。

原來是這樣,俊美無儔,臉容病弱……乍看來,與她過去所見的到那些豐儀俊朗的年輕人,似乎沒有太大分別。

但鄭衡知道,她所看到的并不全,就沖裴定熟悉她的字、就憑裴定與周典等人如此相熟,就可見一斑。

鄭衡腦中思緒萬千,卻每一個都沒法落到實處,只得靜聽周典說的到底是什么事?

周典笑瞇瞇地說道:“今日是開宮擇生徒的日子,鄭姑娘有此等才學,若是禹東學宮錯失你這樣的生徒就太可惜了。所以,老夫想鄭姑娘入禹東女學。”

周典知道,像竇融那樣貿貿問起韋君相,肯定什么也問不出來。不管這鄭姑娘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只要她入了禹東學宮,來日方長,說不定能查出些什么來。

鄭適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祭酒大人讓姐姐入禹東女學?這……實在太驚喜了!

禹東女學每年才招收二十多女學生,不知費多少心力才能進去,方才祖母還在感嘆幫不了姐姐。沒想到,祭酒大人竟會主動招收姐姐。太好了,太好了!

他歡喜地看向鄭衡,卻發現她的臉色非但沒有喜悅,還嚴肅了起來。莫不是,祭酒大人的邀請還有什么門道不成?

這樣想著,鄭適的嘴巴也緊緊閉了起來。

實在來說,周典所說的事,對鄭衡姐弟來說沒有害處,甚至還可以說大有好處。若不是因為她重生、若不是因為老師韋君相,她便找不出理由拒絕。

但是,她必須拒絕:“晚輩感謝大人的厚愛。只是,家中有祖輩年老,實在不能入禹東女學,還請大人見諒。”

雖則她言辭委婉,但在場的人都請清楚了她的意思。她在拒絕,發自內心地拒絕。

“這樣啊……”周典笑了,臉色沒有絲毫變化,繼續道:“那就沒有辦法了。看來,鄭適也不能入明倫堂了,畢竟老夫還沒收過那么小的弟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鄭適受傷的腳踝上,像是在看什么重要事情一樣,相當專注。

鄭適瞪大了眼,已然明白自己成為了要挾。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離鄭衡更近了一些,努力露出笑容:“姐姐,你要是不想入女學,那就不入。我沒事的。”

少年眼中的失望濃重得幾乎溢出來了,卻在努力維持笑容。在入明倫堂與鄭衡拒女學之間、在他自己和鄭衡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鄭衡怔怔地看著鄭適,目光像凝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鄭適心中有些不安。姐姐明明在看著他,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姐姐并沒有真正看他,姐姐仿佛在透過他看向另外一個人。

他忍不住懦懦喚道:“姐姐……”

這一聲“姐姐”喚回了鄭衡的神智。她眨了眨眼,將眼中的酸澀逼了回去,微笑地看著鄭適。

昔日那個少年,為了給她掙得一條生路,擋在她面前替她死去;如今這個少年,同樣擋在了她面前,也是為了全她的意愿。

她何其有幸,兩生都有一個好弟弟!

她覺得心中有暖流潤澤而過,到了這一刻,她才真正將眼前的少年當作自己的弟弟,而不是……鄭衡的弟弟。

她抬眼看著周典,柔聲道:“晚輩知道大人關切的心意。其實入禹東女學乃晚輩的福分。只是,晚輩曾在張娘子面前發過誓,此生不會再喚旁人為‘老師’,不然便遭五雷轟頂而死!”

她肅然說完,再補充道:“晚輩愿入禹東女學,但晚輩有一個條件:不稱禹東先生為老師,而且晚輩府中有祖母,只能一旬來學宮一次。不知大人可否應承?”

周典靜默不語,臉色慢慢沉了下來。這個姑娘,竟然提這樣的條件,太不知海帶了!

他正想說什么,就聽見裴定說話了:“大人還記得否?禹東學宮雖稱六學,但其實還有一學,只是不設在學宮中罷了。既然鄭姑娘不想稱呼老師,又只能一旬來一次,那么可入這一學。”

聽到裴定這么說,周典捻須而思,半響才笑道:“這倒也是,我差點忘了。既然如此,鄭姑娘便可入游學,一旬來明倫堂一次便可。”

游學,顧名思義,便是游歷之學,指的是禹東學生們到處游歷學習。如今,反過來用也可,既然是游學,不管是旁處來還是去旁處,都是可以的。

其實對周典來說,只是借個名目光明正大地查探鄭衡與韋君相的關系,至于鄭衡入哪學,他一點兒都不在意。

鄭衡的確詩書大善,但詩書大善的禹東學生多了去。若不是因為鴻渚體,若不是因為鴻渚體背后的韋君相,周典便不會費這一番心思,也不會做這樣的妥協。

鄭衡啞了啞口,心中甚是意外。她知自己條件苛刻,但不想周典竟會答應,就像兒戲一樣。

不對,不是周典答應,而是裴定影響了周典答應。看來,裴定或者裴家,在周典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

這個結果,對彼此都是皆大歡喜。這當中,還是周典作出了巨大的讓步和妥協。——正如她前世所判斷的人,周典其實是個厚道人。

她微微頷首,致謝道:“學生多謝大人的厚愛。多謝這位……學兄。”

學兄,是她當前想到的最合適稱呼了。

裴定站直了身子,笑著說道:“我叫裴定,字……”

青年臉上帶著意味悠長的笑容:“我字千秋,留得千秋細揣摩的千秋。鄭姑娘這一句詩,真是絕妙!”

“……”鄭衡臉上瞬間爬滿了紅云,尷尬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哈哈,我改八大山人的詩,就是為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