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裴頭敲打兒子這招,算是老裴家的家傳。從他爺爺傳到他爹,再從他爹那里傳給他,可以說屢試不爽,從沒有過失手的時候。沒想到一而再,再而三的竟折在一個丫頭片子手里。
不但沒敲打著兒子,反倒一張老臉在街坊們面前丟了精光。氣急敗壞背著雙手悶著頭大步走了。
看他氣成這樣,裴明遠心里也不好受,總是自己的親爹,又這般年歲了。想要責怪女兒,可女兒的話也沒錯。不過是把他不敢說不能說的說出來罷了。
至于在眾人眼中高高地占了上風的裴妍,也不象大家想象那般暢快,反而有幾分郁悶。
想她自小也是受著尊老愛幼的教導長大的三好青年。但是今天老裴頭卻把她逼得不得不跳出來和他對鬧,這讓她不但郁悶,還覺得十分的憋屈冤枉。
于是在裴明遠出于教導的目的,生怕女兒長成個無法無天的性子,說她的不是時候,便說了出來。
裴明遠氣笑了,“你把你爺爺氣成那樣,你還有什么可冤枉的?”
裴妍當然覺得冤枉,“要不是他有事沒事都來挑咱們的不是,我至于被逼成樣嗎?難道我不知道我一個做小輩的,不管占不占理,今兒只要一鬧,一準是我沒理嗎?!他把我逼到這份兒,還叫我落個不敬長輩的名聲,里里外外全是我的不是,難道不冤嗎?”
裴明遠竟被她辯得張口無言,半晌隔窗朝蘇氏笑道,“你聽聽你閨女這歪理,一套一套的,這也不知道和誰學的。”
蘇氏并不認為閨女做錯了,反而頗認同閨女的話,就道,“妍丫頭說得難道不對么?你想想咱們家這些天的氣兒,都是哪兒起的?是她主動生的事么?”
裴明遠無奈地道,“你就縱著她吧,看將來傳出個厲害的名聲,往后誰還敢親近她!”
女兒是為了護著丈夫這才跳出頭的,見裴明遠一味的派閨女的不是,蘇氏就愈發的不高興了,“你也不想想今兒她為了誰才這么著的?你自己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頓了頓又說,“性子厲害的人也不見得不明事理。只要她處事周全厚道,誰又會躲著她?難道都跟我一樣,有什么氣悶在心里,只會自己氣自己個兒,就算好么?”
話雖如是說,心里也愁。這鄉莊人家做公婆的,哪個在家不是說一不二的?誰愿意娶個說一句頂三句的兒媳婦回家?那豈不是上趕著給自己添堵?
又奇怪,這丫頭往常雖然也不是那種怯怯弱弱的性子,可從來沒這么厲害過。這性子不象她,也不象裴明遠,到底隨了誰呢?
裴明遠又被妻子辯了個啞口無言,索性不再說話。
自家悶頭悶頭了一會兒,想到剛回家蘇氏說的田滿倉有意與他合伙起營造班的事來。說實話,初聽這事兒,他是十分意動的,可叫老裴頭過來鬧了一場,裴明遠的心勁突然就散了。
何況,已開了春,家里又是要摘茶,又要育秧苗,又是插秧的。再有蘇氏還在月子里,一應的事兒都離不了他。
再有扯營造班自家得本錢,如今他家除了宋家給的十兩銀子,只余不到兩吊的閑錢,他還想著指著這春蘭賣上一個月,也好積攢些銀子。
裴明遠就和蘇氏商議,干脆和田家說說,這營造班等到田里的活忙完了再說。
離插秧也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哪怕就是現在同意扯營造班,裴明遠也走不開,須得到蘇氏出了月子。這么一算,只比原預想的晚一個月而已。
蘇氏聽了倒沒二話,畢竟這扯營造班是個大事兒,不可能一拍頭就定,須得細細的商議商議再說。便就同意了。
第二日一早裴明遠便去了田家把想法和田滿倉說了,田滿倉笑道,“那正好,我這里還有余炭沒賣完呢,總不能都砸在手里,也趁著這個時機賣一賣。”
雖說已入了春,但有些大戶人家也常用燒木炭的小泥爐來煨水泡茶,銷路也還是有的。
兩人商議定,裴明遠便回了家,仍舊帶著兒子女兒往山上挖蘭草,挖好裝了盆緩過苗,裴明遠趕著車往府城送一回。
日子緩緩過了六七日,這從府城回來,剛要拐入往家去小道上,就見裴娟的舅舅韓代山從南北向的主街上過來,看樣子正是往裴家老宅去的。
因趙家的事是韓代山先說起的,雖然裴老大兩口子算計自家閨女,韓代山有可能不知情,但裴明遠也不想和他多說,略略客套了兩句,趕著車回了家。
這邊韓代山就納罕,往常這個裴家老三見了面,也是客客氣氣熱熱情情的,今兒怎么有些愛理不理的。心里奇怪著進了裴家老宅,正碰上老裴頭從穿堂出來,兩人走了對頭頂,韓代山才剛揚聲笑臉喊了聲,“叔……”
老裴頭已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不陰不陽地道,“她舅舅再有這樣的好親事,可還往我們家說。”
韓代山被刮刺得心頭一堵,不依他道,“我說,叔,你這話啥意思?”
“啥意思?”老裴頭偏頭看了他一眼,哼道,“就是你聽出來的那個意思!”說罷,大步過了穿堂,往堂屋去了。
韓代山氣得怔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才一跺腳,“這叫什么事兒啊。好心給說門親,反倒惹得自己一身臊!要不愿意,你們早說啊!”
言罷氣沖沖地進了院子,去尋裴老大和韓氏去了。
此時,連被爹娘勸了幾天“宋家是別想了,還是嫁了趙家吧”的裴娟,正趴在床上哭鬧著讓裴老大把趙家的銀子還回去,裴老大卻死活不肯,還道,“這是你自己當初同意的,現在又來鬧!”
裴娟哭道,“那是你們哄我,我才同意的,現在我想明白了,我不嫁了。”
又說裴老大若不依她,她就去死。
裴老大被氣得無可奈何,也就一連聲的嚷著讓她去死。
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聽外頭有韓代山的聲音,裴娟忙從床上直起身子,朝門外喊道,“舅舅,你來得正好。快去趙家,我們要退親!”
韓代山挑簾進來,見裴老大黑著臉,裴娟哭得淚兒一般,目光便落在神色相對平靜的韓氏身上,問道,“大姐,這事兒你們拿定主意了?”
韓氏瞅了瞅哭得眼腫鼻紅的女兒,又看了看悶頭使性子的裴老大,半晌也沒說出一個字。
韓代山就自顧自地落了座道,“我今兒來也是來說這事兒。早先可是和趙家說好的,年前成親,等成了親,他們就歇了這邊的生意回鄉。你們先是拖著不給個爽利話,結果這事兒一拖就拖到了年后。那趙家回鄉可是早就定下了的,如今鋪子都歇了,正在轉手,單等這邊兒的消息,好啟程回鄉呢。”
裴娟聽他句句是偏著趙家說話,逼迫自家,就哭喊道,“舅舅,你可是我的親舅舅!”
韓代山不由得瞪眼,“娟丫頭,我難道藏著掖著瞞著騙著了不成,招出你這樣的話?”
說著,他看向裴老大和韓氏,“大姐,姐夫,你們說,我瞞著掖著了沒有?”
裴老大悶頭不語,韓氏微微搖了搖頭。
韓代山瞧出裴老大也有暗怪自己的意思,有些意興闌珊地把頭點了幾點,“這回算我多事多嘴。我要不是想著那趙家兒子雖有那么個毛病,但人生得不錯,性子也不錯,很是和善知禮。再有那趙老爺是個比你們的姻親宋老爺還和善厚道的人。他們即然說了,將來不管是和離還是愿意留在趙家,都會厚待,就必然說話算話。我這才想著,這門親雖然有些不能與人言說的毛病,但也不是沒一頭可圖!”
“結親么,要么圖個人,要么圖個財。能圖一頭也就算不錯了!”說到這兒,他略帶著譏諷地笑了笑,“結果,你們還想圖兩頭!自家也不想想,這樣不對等的門戶,哪有那樣的好事兒!”
韓代山這話不客氣,韓氏和裴老大臉上都不大好看。
裴娟更惱,也不哭了,大聲嚷道,“那趙家不過是賣醬菜鹵肉的,他家有什么?值當舅舅這樣夸他們貶我們?”又嚷道,“舅舅也別把自己摘得太干凈,你為什么攬這宗事兒,你自己心里有數!”
韓代山自然是不象他自己說的那般無辜,此時被外甥女當面戳破,臉面上就有些不大好看。
冷了臉避重就輕地道,“娟丫頭,你還真別瞧不起人。趙家那醬菜鹵肉在整個青州府都是有名的。他家要不是因兒子有個那樣的毛病,趙老爺整日家操心兒子的事,無心經營。眼下還會是個小小的鋪面?”
“再說,你也別瞧不起那小鋪面,一日的進項,只比你們姻親宋老爺家多,不比他們家少。”說著,他把手往青州府方向一指,道,“當日你們去的時候也見到了。外頭等著買貨的顧客,從早到晚都排著隊。那趙家的醬菜鹵肉,只有他們賣完了關門的,從沒有當天還剩下的時候。”
想到當時看到的,韓氏和裴老大臉上又有了幾分松動。
韓代山又道,“你們也不要小瞧趙家的鹵味,人家那是家傳秘方。府城多少鋪子偷買了他家的鹵味回家自已研制配方子,都配不出那樣的味兒。趙家有那秘方在手,別說這輩子不愁吃喝,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子子孫孫都不用愁!”
裴老大悶頭悶了許久,然后猛地站起來,和韓代山道,“你去和趙家傳話兒。就說這親事我們應了,叫他們張羅小訂大定迎親的日子吧。”
裴娟大驚失色,“爹!”
裴老大卻是一挑簾大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