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藩的目光緊緊的盯在徐舒玄的臉上,他看人從來不避諱,亦不會給人一絲躲閃的機會,他的目光不僅如毒蛇亦如明鏡,通過對方的眼睛直探人心底,不管你有多少密秘,在他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必然無所遁形。
言藩從來都很自信自己有這樣的本事,世上之人無一可以欺騙到他!
然而,他從徐舒玄的這雙眸子里依然看不到什么,這樣一雙黑得純粹湛然無波的眼睛,除了瀲滟美絕不可方物,便無其他任何一絲不安的情緒在里面。
言藩注視了他良久,確信他并無心虛,便笑了一笑,說道:“昨日酉時正在真武廟胡同里發生了一起命案,七名武士,全部死于一劍封喉,這種干凈利落的手法,江湖上并不多見,據我所知,能使出這種劍法的人不出三人,而其中一人便是曾經號稱江南第一劍的南楚。”
“六年前,我以萬金求英才,本想將南楚收為我府中門客,沒想到竟遭到他斷然拒絕,后來我才知,他投靠了你,做了你的護衛。”
“東樓是想說,那七名武士為南楚所殺,而這樁命案是我主使的?”徐舒玄看著言藩,微笑著問。
言藩見他笑得淡然若水,也笑了一笑,反問:“是你主使的嗎?”
是你主使的嗎?這是一場心理挑戰,誰怯懼退縮了,誰就會輸!
而這個時候,你不能避而不答,亦不能做出任何動作來掩飾。
掩飾也是一種欲蓋彌彰的表現!
所以徐舒玄也很坦然的直面言藩的注視,他再次微微一笑,亦反問:“不過是一起江湖仇殺的案件,東樓為何如此看重?”
當他反問這一句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陣刀劍出鞘的聲音。
那聲音來自于門外的走廊,而南楚正守在走廊之中。
徐舒玄現在徹底的明白了言藩邀他此行的意圖,而他心中的疑問也在此刻得到了驗證——
那些東瀛武士果然是言藩放進京城的!而言藩竟然也真的在與倭寇勾結!
昨晚,他讓南楚去給內閣次輔楊奕清送了一句話,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暗示楊奕清集結朝中忠義之士上疏言菘父子通倭。
犯上作亂、通倭是皇上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只要有查出實證,言菘父子必定會在皇帝心中失去信任!原想不過是虛打出來的一招,只要能讓皇上懷疑到言菘父子,那個多疑的皇帝必定還會聯想到楊家的冤案也許與言菘父子的謀劃也有關系!
畢竟楊家軍是倭寇最憎恨的一支大眳強悍的軍隊!如果言菘父子通倭,那么他就有了一個十分說得清的陷害楊家軍的理由!
假如言藩今日不請他來櫻士館,這些還僅僅只是他的猜測而已,未想……
徐舒玄不禁心中冷笑,然而,無論他心中是多么的驚濤駭浪,面上依然淡然如云,柔若春風,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緒發生了多大的變化。
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很詫異,這種掩飾情緒的習慣到底是什么時候培養出來的?
也許……就是從姐姐死的那一刻開始吧!
“弟弟,永遠不要讓敵人看到你的害怕和軟弱,我們徐家的人是不會向任何人低頭的,所以姐姐寧可選擇死,也不會向這些小人低頭!”
“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
想到姐姐臨死前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他的心中便是遽然一痛,眸色中也僅僅流溢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凄傷黯然。
言藩看著他臉上溫潤的笑容以及那一抹稍縱即逝的憂傷,心中似有不忍,又笑著回道:“皇上命我負責京城的冶安,這種夜間行兇的事件,我不能不管。”
徐舒玄停頓了一下,管理京城日常冶安是五城兵馬司的事情,而五城兵馬司隸屬于兵部,言藩這么說,難道是皇上連兵部的部分職權也交到了他的手中?
不過,想歸想,他還是沒有去點破,而是微笑道:“那便辛苦東樓了!”
“食君俸祿,為君分憂,乃臣下分內之事而已。”言藩忽然招手喚來一小廝,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后,那小廝點頭離去。他再笑著向徐舒玄問道,“舒玄,在這京城之中,你我并稱才俊雙杰,不過世人皆道你為英才,而我為鬼才,我很想知道,在同一件事情上,你這英才與我這鬼才之間的見解有何不同。”
頓了一下,他喝了口茶,潤了潤嗓音道:“我聽說楊奕清,也就是我父親的死對頭現在已集結了一群所謂的廉正清官欲上疏為一樁冤案申冤。”說到這里時,他特地觀注了一下徐舒玄的神情,但見他面色依然無波,又笑著接道,“他們所說的這樁冤案亦是我審定的,早已過去三年,乃是楊繼盛的案件,倘若他們真的翻了案,于我言藩必然不利,舒玄覺得東樓應如何應對此事?”
門外的劍鳴呼嘯聲還在繼續,偶爾能聽到南楚厲喝的聲音,南楚除非不出劍,出劍必會死人!
看來,直到現在南楚還未利劍出鞘,然而他也能赤手空拳去應付那個試探他的人。
徐舒玄心中微舒一口氣,但臉上笑容卻是淡然無痕,他答:“東樓何須應對,他們這是在自尋死路!”
言藩微愕,但臉上已浮起了笑意,他問:“此話怎講?”
此時,言藩先前支使出去的那名小廝已推門返回,他身后還帶來了一名美姬,那名美姬抱著一架焦葉琴款款行至言藩的面前,欠身施禮,以極其柔媚的聲音低喚了一聲:“言公子。”
言藩聲音一頓,輕笑了一聲,他并沒有抬頭看那美姬,而是抬手示意她坐在一旁撫琴。
那名美姬應命,朝著徐舒玄看了一眼,眸中波光流轉,媚態十足,她特意選了個離徐舒玄比較近的位置,席地而坐,將那蕉葉琴抱在了膝前,一雙纖手撫在瑩瑩閃閃的銀絲弦上,繾綣撩拔,一曲美曼清妙的琴音便流淌了出來。
那美姬還在唱歌,唱的依然是“仲夏之雪,云上之光。簌簌飄零,積于北窗。中夜思君,輾轉彷徨。涕泣如雨,濕我裙裳。”
徐舒玄沒有仔細去看那美姬,他并不知道言藩此舉是為何意?所以他也保持了沉默,沒有再說話。
而言藩竟然絲毫不在意有人旁聽似的,對徐舒玄笑道:“舒玄在想什么,為何不說下去了?”
徐舒玄輕輕將眼眸一抬,微有些詫異,他微頓片刻后,笑問:“東樓真想讓我在這里說出來?”
“無妨。”
“只因此案亦為皇上批復!”
楊繼盛的案子到底是怎么結的,就是天下人不知,但他卻了然于心。當年楊繼盛彈駭言菘不成反遭陷害入獄,天下百姓亦為之鳴冤,皇上本意并沒有想殺他,卻是言菘將其案情奏折悄然混進了一批緊急處理的奏折之中,皇上日夜批復奏折成百上千,沒有仔細批閱便勾上了決定楊繼盛死刑的一筆。
雖為失誤,但景熙帝是一個酷愛面子不肯承認自己錯誤的皇帝,無論誰為楊繼盛翻案都會觸其逆鱗,自尋死路。
不過,楊奕清為什么會想到要給楊繼盛翻案?還是言藩弦外有音,故意以此話來誤導他?
言至此,徐舒玄沒有必要再解釋下去,他知道以言藩的心智必會明白他的意思,而言藩也果然在一怔之后露出了贊賞的神情,既而放聲大笑了起來,舉起一盅道:“果然慧心明智!”
他再給徐舒玄倒了一盅酒,玩笑般的問了一句:“如果我讓父親向皇上舉薦,請你出仕,你會不會如嵇叔夜一般寫一封文采斐然的絕交書給我?”
竹林七賢之中的山濤十分贊賞嵇叔夜之才,言之寧可自己讓出位置也要讓叔夜在朝為官,盡展才華,可誰知叔夜并未領情,反而寫出了一篇長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其措辭尖刻犀利,文采沛然,以“烏鴉與腐鼠為美食,鳳凰卻不屑一顧”來諷刺司馬氏朝庭,其俊烈氣節不可謂不狂傲牛逼!
但牛逼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言藩故意引出嵇叔夜之事跡,其弦外之音已是不言而喻!
徐舒玄不動聲色,笑著回答:“嵇叔夜之才,舒玄高瞻仰止,不敢與之相提并論?”
“古之君子絕交不出丑言,我倒覺得你與嵇叔夜有相似的氣節!”言藩自飲了一盅酒,將一只空盅示意到徐舒玄面前。
徐舒玄看了一眼顏色微綠的酒,微微蕩漾,醇香濃郁,他亦仰首將滿盅的酒一飲而盡。
“舒玄,整個京城,我只把你當朋友,所以我并不希望你我有絕交的一天,更不愿……你的生命最終由我來終結!”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故意將臉湊到了徐舒玄的眼前,想要將徐舒玄眼中哪怕一絲幾不可察的變化掠奪至眼底,可面對這樣一張皎若明月、色如嬌花,神情容止如高山之雪般不可侵犯的臉,他的腦海里居然無恥的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少年真是比他府上幾十個姬妾還要美得我見猶憐,叫人不忍心傷害!不,那些庸脂俗粉又怎能與這個少年相比!
徐舒玄面對這如毒一般粘膩的目光逼視,仍只是微笑著說了一個字:“可!”
這時,門外的打斗聲已然停歇,又一名小廝推門進來,跑到言藩的耳邊再次耳語一句。
言藩頓時濃眉大展,站直了身體,朝著徐舒玄一笑:“很抱歉,是我多疑了!”
徐舒玄心中也落下了一塊巨石:南楚終于成功的戰勝了言藩的試探和懷疑。
言藩又坐下了身來,這才施施然的將迷離的目光瞅向了那彈唱的美姬,向徐舒玄介紹道,“此女名喚卓姬,是我府中云雀仙子精心調教出來的琴姬,舒玄對琴亦有所研究,覺得她剛才彈的一曲如何?”
徐舒玄亦看了一眼那美姬。
那美姬見他目光投來,頓時笑靨如花,檀口輕啟,珠玉妙音,回旋婉轉,手指撩拔著琴弦更是訴說著春閨少女夢中的繾綣媚意。
徐舒玄輕柔一笑:“還不錯,樂者,和也,只要弦音和諧,便是上乘之音。”
“那這位琴姬呢?”言藩放低了聲音,看著他,語氣中透出一絲異樣的輕佻。
徐舒玄陡然明白了言藩喚來這名美姬的用意,原來是想在他身邊安插內線。
頓了許久,他才回道:“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可稱得上是美人!”
“那東樓將這位美人送于舒玄如何?”言藩笑道,“你放心,既然是送禮,我必會送完整的!這名卓姬雖為我府中姬妾調教長大,但并非賤奴出身,她原本是一官宦人家的小姐,只因其父親獲罪而被抄家,發賣到了我府中為奴,此姬剛滿十五,正當妙齡!你可收入房中,作通房或侍婢皆可!”
徐舒玄笑著打斷:“東樓應知,我身邊從不需要女婢服侍。”
言藩的臉色微微一變,過了半響,他又笑道:“舒玄也已束發成年,身邊怎么能沒有一個女人,我像你這般年齡的時候早已是姬妾成群了。”
徐舒玄仍是搖了搖頭。
言藩看了徐舒玄良久,最后竟很是遺憾的冷言道了一句:“那就可惜了,如果你不愿意收她,那她對我來說也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錚”的一聲,陡地傳來弦斷之音。
卓姬嚇得臉色慘白,膝行到了徐舒玄面前,軟語哀求道:“卓姬不求能做徐世子之姬妾隨侍左右,只要徐世子愿意收留,卓姬愿給世子爺當牛做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