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暮色漸合,沿途多少畫棟朝飛、珠簾暮卷漸漸隱于山色之后,雪越下越大,有如團云飄絮,又被狂風一卷,雪粒子便撲打著臉面而來,有如刀割一般的生疼。
韓凌整個身子都蜷縮進了楊氏的懷里,坐下之騎風馳電掣,也顛得人空了的胃中幾近翻涌。說起來,韓凌前世作為景王的王妃也跟隨夫君一起上過戰場,驅除韃虜,抗擊倭寇,騎馬對她來說也是常有之事,但現在她的內心里卻充滿了恐懼。
蕓娘是從言藩的府中逃出來的,而且她還帶走了言藩最重要的一樣東西,言藩絕對不會放過她,說不定還會派出他府中最強的精銳死士來截殺她們!
想不到這一世,即便是躲開了劫匪的追殺,卻還要面對言藩這樣的強敵!
她知道,言藩之所以還能留著外祖父的性命,并且只將楊家子嗣監禁,便是心里還顧慮著楊家的名聲,不敢太過折辱,而且他的證據也不足,十多名宮女中也只有張玉蓮招供出了外祖父楊世忠,其他并無提及,就連主使者楊金英的供詞中也只說了所有的一切皆是她主謀,與他人無干。
他之所以這樣虛張聲勢,便是想逼迫外祖父自行認罪,并嫁禍于叔公楊奕清!
但如果他的計劃即將全部落空呢?以他的做事風格,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舉動?實在是不敢想象!
“蕓娘——”突地傳來一聲楊氏的嬌呼,韓凌從楊氏懷里探出頭來,竟見蕓娘從馬上滾了下去!
楊氏將韁繩一拉,駿馬前蹄朝空,一聲嘶鳴,倏然止步。
她抱著韓凌,趕緊從馬上跳了下來,急忙追到在地上連打了好幾個滾的蕓娘身邊,將身嬌體弱的女子扶了起來,這時,楊氏才發現,蕓娘的一身黑裳已漸漸被鮮血染紅,她的皓腕肌膚上甚至還有一行鮮血如蚯蚓般的蜿蜒而下。
“蕓娘,這是怎么回事?你受了傷?受了很嚴重的傷?但你卻還要跟我們一起趕路,你這是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之前我就叫你不要去招惹言藩,可是你不聽,你為什么不聽?還非要去做這么愚蠢的事情?”
楊氏一連串的質問,蕓娘聽罷卻笑了:“小姐,我就喜歡聽你這樣說話,可是自從蔣七郎死后,你就變了,你變得柔順而沉默寡言,韓家人那樣欺負你,你也不還擊他們,可我們是什么人?我們是楊家人,楊家的人頂天立地,就是女孩子也不會輸給別人!蕓娘是在楊家長大的,將軍對蕓娘不僅有養育之情,更有再造之恩,將軍出了事,蕓娘不能什么也不做!”
蕓娘說著,將懷中的一物掏了出來,這僅僅只是一枚鑰匙,而且是一枚生了銹的鑰匙,她把它遞到了楊氏的手中,說道:“言藩所做的那些大奸大惡之事都有寫在一本書中,那本書以及他通倭的信函都被我偷了出來,但我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會有性命危險,所以并未將那本書帶在身上,而是放在了一個匣子里,那個匣子我埋在了一個地方,這便是那個匣子的鑰匙……”
“不,蕓娘,你在說什么,你起來,我們一起回楊家!”楊氏突然感到恐懼,因為她明顯的感覺到蕓娘的生命正在一點點的消失。
從前的蕓娘英姿颯爽、充滿活潑生氣,可現在卻好似一朵即將枯萎的花,她的肌膚蒼白已完全沒有了血色,這是垂死之人才有的顏色!
韓凌的眸中也漸漸蓄滿了淚水,原來蕓娘嫁給言藩做姬妾便是為了尋找能救外祖父的證據,為此,她可以犧牲掉自己的幸福和生命!
前世蕓娘也是為她犧牲了自己,可現在不是才剛剛開始么?
不,上一世蕓娘也不是這個時候死的,她不會死的!
“蕓娘……”韓凌也禁不住喚了一聲,前世蕓娘待她如母,這種感情不知不覺便從心中滋生了出來。
“九小姐不哭,蕓娘不會死的,蕓娘只是休息一下,便跟你們一起趕路,蕓娘還想見到幾位公子和小少爺們!”
蕓娘掙扎著似乎要站起身來,可剛支起一肘又似用盡了全力一般倒了下去。
山間風聲嗚咽,四周萬籟俱寂,突地,一個聲音從這刺骨的寒風中貫耳而來!
“將鑰匙交出來!另外說出你剛才沒有說完的話,那個匣子你埋在了哪里?”
蕓娘聞聲身子巨震,她的瞳孔猛地睜大,穿過楊氏的肩膀看向了正迎著風雪朝她們走過來的一個黑衣人,楊氏和韓凌也猛地一驚,轉身看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天地間一片白茫,皚皚白雪在即將要來臨的夜色中散發著最圣潔耀眼的光芒,就如同垂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
而那個從雪地上一步步走來的人,少年的身軀,身材頎長,全身籠罩于一襲被風鼓吹而起的黑色長袍之中,就連頭頂上也戴了一頂黑色的幃帽。
看不到他的容貌,但隨著他腳步的逼近,韓凌感覺到了一股有如江濤之水綿綿壓來的陰寒之氣,那是一種十分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氣息,這種氣息仿佛來自地獄,前世她也只有在一個人身上感受到過這種氣息——
那便是豐臣瀧一!
“是你!”這個時候,韓凌聽到蕓娘亦發出了一聲恐懼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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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么!蕭云一路跟蹤楊氏母女,最終卻發現那輛馬車里的人不是她們!那她們到哪兒去了?”
已近亥時一刻,南楚回來便給徐舒玄帶了一個十分令人震驚費解的消息,他所派出的一支以蕭云為首的暗衛在跟蹤楊氏母女出城之后,還沒有走出多遠,便在一個空曠寂寥的山崗間遇到了一群山匪的劫殺,在解決掉那群劫匪之后,蕭云打開馬車車簾一看,發現車中的人并非楊氏母女,而只是一個穿著韓凌衣服的女孩,他將那女孩抓來了問,那女孩戰戰兢兢的只說了一句:“四太太已不是四太太,九小姐已不是九小姐,她們全變了,全變了,好可怕,好可怕……”說完,那女孩便暈死了過去。
蕭云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也不知從哪里去尋找楊氏母女,便只好將那女孩一并抓了回來,先向南楚復命!
南楚也想不通中間出了什么紕漏,蕭蕓從昨晚開始就一直跟蹤楊氏母女,連覺都沒有睡過,怎么會突然之間跟丟了!
所以,他也第一時間將這件事情稟報給了徐舒玄,他相信以徐舒玄的智慧一定會發現問題的關鍵!
而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徐舒玄也是駭然變色,心中陡地升起了一陣惶恐,要知道現在言藩已派出死士追殺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極有可能會和楊氏母女在一起,如果真讓言藩的人先找到了楊氏母女,那么那群殺人不眨眼的死士會不會……
這個時候,就連徐舒玄也有些無助失措,但也不過是片刻的失措之后,他命令南楚將蕭云帶進了書房,他要親自問一些話。
蕭云是一個長相有些陰柔的少年,比徐舒玄大不了多少,當年南楚向他舉薦便是看在他對劍術方面有著極高的領悟力,而且記憶力極強,可畢竟是年少輕狂,行事不夠穩沉!
徐舒玄一時非常后悔派了他去保護楊氏母女!
不過,既然是他自己一時失誤作出來的決策,便不能怪別人!
所以當蕭云單膝跪在他面前請罪之時,他也只淡然的說了一句:“你雖有失職之罪,但我亦有決策之責,事過無咎,你現在要做的事情便是將你跟蹤楊氏母女的一路上所看到的所有事情包括在她們周圍所發生的事情全部說出來,仔細回憶清楚了,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漏掉!”
蕭云應命,便從他今日一早跟蹤楊氏母女到蘭亭與徐墨玄赴約說起,一直說到她們進了一家茶館,在茶館中呆了一會兒后,才又上了馬車出城。
由于蕭蕓謹守君子之德,一直是遠距離的監視,所以他并不知道楊氏母女有換過裝,只看到那馬車開始行駛,便又跟了上去。
“不過,在那輛馬車走之后,有一個受了傷的女人闖進了那家茶館。”蕭云最后補充道。
“一個受了傷的女人?”徐舒玄眸中一亮,已然猜到這個女人是誰,“之后那茶館之中就沒有其他人出來過嗎?”
蕭云慚愧道:“由于我急著去追蹤那輛馬車,所以并沒有去留意那家茶館,不過……”他似憶起了什么,“出城的時候,遇見了一件事,有兩名騎士帶著一個小孩自稱是言府中的人,奉言公子之命出城辦事,其中一位公子還量出了言公子的腰牌!”
“兩名騎士?一個小孩?他們長什么模樣?”徐舒玄似乎想到了什么,急著問。
蕭云答道:“兩名騎士都非常纖瘦文弱,而那個小孩看上去也只有六七歲的樣子。”說到這里,蕭云的眼前也陡地一亮,“徐世子,難道你懷疑……”
“很有可能就是她們!”徐舒玄斬釘截鐵的說道。
“可他們的容貌與楊夫人母女完全不像,就算是僑裝易了容……”
“你又怎知世上沒有真正的易容之術?”徐舒玄忽然覺得內心似波瀾起伏不定,既害怕又詫異又有些震驚欣慰:原來那個女孩還會易容之術么?僑裝改貌,調虎離山,金蟬脫殼,好一個聰明的丫頭,連他派出去的人都給騙了!
不過,既然蕭云已揭穿了那馬車中人的真實身份,言藩所派去跟蹤的那些死士必然也會發現,這也僅是一招緩兵之計!
“世子爺,既然那兩名騎士是她們,那蕭云現在立刻去追上她們!”少年即刻起身就要走!
追?去哪里追?現在她們母女身在何處都不知道?
徐舒玄頭疼的扶額,又思索了片刻,喚住蕭云道:“罷了,唯今之計,只有在京城通往鳳陽府的必經路上尋找她們,也許還能碰得到,就是不能找到她們,為她們引開敵人的視線也好,蕭云,你還記得她們易容后的大致模樣么?”
“記得!”蕭云答。
“那好,派出三路人馬,也僑裝成她們的樣子,即刻趕往鳳陽府!另外注意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
分三路人馬,僑裝成楊氏母女易容后的樣子,是為她們分散敵人的注意力么?
“是!”蕭云拱手應命,心中卻已是駭異萬分,早就聽南楚說過徐世子是一個值得他們跟隨的主子,他少年英才、冷靜謀斷,胸有丘壑,為世間不世出的奇才,但現在看到他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做出如此精準的判斷和巧妙的安排,還是令他震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