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舒玄沒有在意徐墨玄此刻的震驚和訝然,而是鎖緊眉頭,陷入了對豐臣瀧一這個人的沉思之中,七年前在言藩的金香玉坊與之相見的一面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人性情古怪乖戾,渾身散發著一種陰冷的殺氣,可偏偏還身懷絕世的武藝,僅憑一人之力便能闖進如銅墻鐵壁的錦衣獄中將阿凌帶出來,后又在錦衣衛的全城搜捕下乘船逃回日本,此人的實力實在是不可小覷!
他曾讓南楚查過有關此人的一些信息:日出之國關白豐臣秀吉的兒子,從小就接受東瀛忍者的特訓,十四歲時便殺掉了一百多位比他年長的對手,從此成為日出之國最強大的武士。
此人極其自負嗜殺輕賤生命,倘若有朝一日是他帶兵攻進大眳,實在是很難以想象那將會是怎樣一幅生靈涂炭的慘烈畫面!
雖然南京在楊茗鈺的駐守下維持了七年的和平,但這個人的存在永遠是一個隱患,尤其現在皇上不知因何事忽然下旨傳楊茗鈺回京?
徐舒玄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感覺豐臣瀧一這個人一定還會再到大眳來,七年前,他就一直纏著阿凌尋找那一只匣子,雖然他七年前放過了阿凌,但并不代表他會放棄尋找那只匣子!
“這個人太過可怕,絕不能讓他再找上阿凌!”徐舒玄忽然低聲沉吟了一句。
由于他的聲音極輕,徐墨玄沒有聽清,便訝然的問道:“大哥,你說什么?”
徐舒玄這才慢慢從驚懼的緊張狀態中舒緩過來,看向徐墨玄正色道:“墨玄,大哥現下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可能需要你的傾力相助才能完成!”
見徐舒玄神色沉肅,徐墨玄也鄭重的問道:“大哥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吧?還跟我客氣什么?”
徐舒玄沉吟片刻后,忽而朝不遠處的一扇月形門望了一眼,那里正有一簇花枝輕輕搖曳,灑下片片金粉。仲夏的陽光十分明媚,照得整個繁花似錦的院落金光璨然,那道月形門邊正好有一片被風掀起的紫色衣角拂過他的視線。
徐舒玄不禁在心中暗自輕笑了起來,他將一只手扶在了徐墨玄的肩上,以不高不低的聲音十分平靜的說道:“五月初五端陽節的那一天,我要你去一趟通州,在大運河附近尋找一個人,你要從這個人的手中取到一樣東西,這件東西對我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你絕不能讓它落入他人手中!”
說到這里,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們得到了這樣東西,就能讓陸丙主動退掉陸顏召與阿凌的親事!”
徐墨玄雖然想象不出大哥口中的重要到底重到什么程度,但這最后一句話卻是讓他精神陡振。
“是什么東西竟能威脅到陸丙?”他問。
徐舒玄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只答了一句:“拿到了你就知道了!”
徐墨玄聞言一笑,半響之后,他仿佛下軍令狀似的斬釘截鐵的答道:“好!五月初五的那天,我定會保證萬無一失的完成這件事情。”
言罷,他又看了一眼徐舒玄直到現在還筆直屹立的雙腿,不禁喜出望外的問道:“大哥,你的腳……是阿凌幫你冶好了嗎?”
徐舒玄沉默半響后,笑答道:“也不算完全好了,只能勉強站起來吧!”
聽到這一句話后,徐墨玄臉上的驚喜之色又漸漸褪去,心中騰起無比惋惜的失落之感,很小的時候,他就一直期盼著大哥有一天能像正常人一樣站起來,可以陪他一起護城河邊賽馬,或是去京郊野外圍獵,更或是到富林玉春堂痛痛快快的玩一場,但這種期盼一直讓他等了許多年都未曾實現,長大后的他聽到過很多關于議論大哥的流言,她們都說大哥雙腿殘疾就是一個永遠也站不起來的癱子,但他卻并不這么認為,他覺得只要找到有本事的名醫,大哥的腳一定還可以冶好。
如今終于看到大哥能站起來了,可是……
“沒有關系,墨玄,就算這雙腳不能完全好,我也還是可以走路的,你不必為我傷懷,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吧!”徐舒玄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反過來安撫他道。
“做我想做的事情?大哥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么?”徐墨玄半開玩笑的說道。
徐舒玄又抿嘴一笑。
他指著徐墨玄手中緊握的那只鈴鐺說道:“你的心思,我還不了解,這只蠱鈴是阿凌送給你的吧?她若一日不從皇宮里走出來,你豈能放心?”
徐墨玄不禁臉色微紅。
“大哥,你怎知這是蠱鈴,又怎知這是阿凌送給我的?”他問。
“你手中有什么沒有什么,我心里都十分清楚,再說了,這只蠱鈴,我曾在阿凌的藥箱中見過!”徐舒玄答道。
徐墨玄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絲愧疚,他正要說什么的時候,徐舒玄卻搶先截斷道:“好了,沒有其他事情,你便忙自己的事去吧!身邊多帶一些護衛,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徐墨玄被堵得無話可說,只得點了點頭:“那好,大哥,我先出去了,你若有什么事情立刻派人通知我,你也要多加小心!”
徐舒玄道了一聲好,目送他走出聽雨樓后,便轉身來到了書房的門前。
也就在此時,一直藏身于屋脊之上的南楚也縱身躍了下來,為徐舒玄打開書房之門后,兩人很快便進了書房。
一進到房間,南楚便直接稟報道:“世子,果然還是二小姐在附近偷聽,另外還有卓姬這個女人一直徘徊在院中,行跡也十分可疑。”
徐舒玄了然的點了點頭。
“當年言藩將卓姬送到我這里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女人身份肯定不一般,但這七年來,她也并沒有在這聽雨樓中做出什么事來?看來她也一直在等一個機會!”
“世子,不如讓南楚直接殺了她算了!”七年前,他就覺得不應該將這個女人帶回來!
徐舒玄還是搖頭道:“不必殺她,留著她還有用處!”
南楚微怔,很快便明白了什么,反問:“難道世子剛才對五少爺所說的話……”
徐舒玄點頭,正色命令道:“端陽節的那一天,南楚你也去一趟通州,你的職責是調動所有暗衛保護墨玄的安全!”
南楚聞言神色一變。
“調動所有暗衛?那世子你的安全由誰來保護?”他問。
徐舒玄看向他,笑道:“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安全!”
南楚自然不放心,還想說什么,卻聽他吩咐道:“南楚,將我的世子禮服拿出來吧!我要立刻進一趟皇宮!”
“進皇宮做什么?”南楚的臉上再次寫滿了驚憂,就聽他又低聲沉吟了一句:“阿凌的性子太烈,我怕她會觸怒到皇上!再說了,皇上只是給我放假,又沒有真的削去我的官職。”
韓凌與景王還沒有走到瑤華宮的門前,遠遠的就見數名宮娥立在宮殿的屋檐下瑟瑟發抖,兩名太監正將一個身量高挑的宮女從殿中押了出來!
韓凌的目光很快便被那宮女吸引了去,雖然那宮女長相十分平庸,但那種幽清而高遠的氣質她絕不會忘記,這個人正是她的母親楊秋璇!
“皇上說了,香妃娘娘犯了錯,全是因你們這些做奴材的居心叵測,慫恿主子而為,既然是要責罰香妃娘娘,那就更應該由你這做奴材的替主子受過了,靈汐姑姑,你可有什么怨言?”
其中一名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語氣中滿含幸災樂禍的得意和嘲諷。
楊秋璇冷笑了一聲,只答了一句:“替主子受過,靈汐當然沒有怨言,不過,此事還未查個水落石出,孫公公可不能將這頂大罪的帽子扣在香妃娘娘的頭上,她現在還沒有失寵呢!”
那孫公公又干笑了一聲,說道:“那倒也是,不過,有句話說得好,紅顏易老,再美的女人她也有人老珠黃的一天,到底比不上新進的妙齡少女,奴材覺得,還是不能太過得意忘形,靈汐姑姑你說呢?”
楊秋璇朝那孫公公看了一眼,只見這太監滿臉堆著不懷好意的笑容,便沒有再說話。
她驀地撩地裙裾朝著大殿的方向跪了下來,就在那兩名太監抽出身上的鞭子時,突又聞一個清脆的女孩子聲音喝止道:“住手!”
楊秋璇不覺身子一顫,猛然抬起了頭,不知為何,她會覺得這個聲音無比的熟悉,就好像時常回響在她夢里一樣,而當她看到一個高挑纖細的少女從景王的身后飛奔而來時,心底幾乎有個聲音呼之欲出。
其實韓凌此刻也易了容,因著前世韓陌曾將她的畫像獻給景熙帝的記憶,她絕不敢以自己真實的容顏面見皇上,當今的圣上荒淫好色,尤其好十三四歲的幼女,取其初潮之血為其煉制丹藥,而她也才剛剛來初潮,不能冒這個險。
“你是從哪里來的小丫頭,竟敢在這里大呼小叫?”孫公公一聲厲喝,楊起鞭子就要打人,就在這時,景王的聲音隨之傳來。
“這是本王府中的醫女,孫公公這是要替本王教訓下人嗎?”
景王的這句話雖然說得很和氣,但孫公公也不是傻子,不是聽不出這話中的不悅和斥責之意。
于是,他連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高聲說道:“原來是景王殿下的人,奴材罪該萬死,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殿下恕罪!”
景王朝跪在地上的宮女看了一眼,又見韓凌一直注視著這名宮女直到眸子中噙滿淚水,心中便已猜測到這名宮女必是易過容的楊夫人。
就在韓凌沖動的想要撲到楊秋璇懷中去時,景王突的拉住了她。
“進去再說吧!”他小聲的提醒道。
韓凌這才壓制住了內心的激動與感傷,漸漸冷靜下來,向景王點了點頭。
于是,韓凌又退到了景王的身后,十分恭敬安順的跟著他一起進了瑤華宮的正殿,留下楊秋璇怔在原地不知不覺雙手絞著裙裾悄然落下淚水。
剛進正殿之門,韓凌便聽到一個十分低柔輕細的聲音傳來。
那聲音滿含哀求的說道:“求皇上不要責罰靈汐,此事與靈汐毫不相干,那只貓確是臣妾養的,可是臣妾一直將它關在鳳棲宮中,今日不知它為何會跑了出來,臣妾更不知道靖妃娘娘怕貓,受不得驚嚇,皇上,所謂不知者不罪,求您開恩,放過靈汐吧!或者皇上降罪于臣妾,臣妾甘愿受罰!”
韓凌微微抬起頭,見到大殿之中站滿了人,除了上首坐著的一位身穿道袍的皇帝外,四周全是環肥燕瘦衣香鬢影的妃繽及宮娥,幾名太監立在大殿門前。
一個身穿明黃色宮裝的明艷女子正跪在皇上的腳下,抓著皇上的道袍望著他苦苦的哀求。
韓凌雖然沒有見過清落姑姑的真容,但是通過剛才的那番話便已很快的判斷出這個女人正是七年前韓陌送進宮的香妃,也就是那個為了給蔣家翻案自愿來到這后宮之中的蔣靈。
原來這就是蔣靈,果然美得驚人,面容清靈雋秀卻又透出一股成熟的嫵媚。
香妃的話未說完,殿中立刻又響起另一位年輕女子的聲音嗤笑道:“香妃姐姐可真是得寸進尺,皇上已經格外開恩,赦免了姐姐的罪,不過是讓你身邊的一個奴材代為受過,沒想到姐姐這么的不知足,難道姐姐以為皇上愛重姐姐,姐姐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么?”
“靖妃姐姐也是皇上心愛之人,而且還育有皇子景王殿下,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就你身邊的那個奴材一條命還不夠賠的!”
蔣靈深知這句話說得一點也不假,她雖然憑自己的手段在皇上身邊得寵了七年,可畢竟沒有誕下皇嗣,她自然也不想為這個昏君生育子女,可是不管她如何得寵,皇嗣永遠是第一位,而盧靖妃的地位就遠遠要比她高很多。
盧靖妃若是真出了事,不但阿璇她保不住,恐怕連自己也很被踩下去,就算皇上舍不得,又如何抵抗得這群后宮女人們的唾沫橫飛還有那些外戚的力量!
于是,蔣靈有些絕望的將手滑落下來,只是低聲喃喃道:“不,靖妃姐姐她不會有事的,她不會有事的……”
皇上也有些不悅的安撫她道:“愛妃,朕已經對你寬恕到極限了!”
這時,一名太醫正好從盧靖妃的寢宮之中走了出來,那太醫已是四十上下的年紀,看上去竟是面色灰土,有些頹然。
皇上將那太醫叫到面前,問了一句:“靖妃娘娘的病怎么樣?可有醒轉?”
那太醫一臉惶恐的答道:“靖妃娘娘本來就患有心疾,尤其受不得驚嚇,如今……”他說到這里,竟然聲音一哽,跪伏在地上,泣聲哭道,“恕臣無能,靖妃娘娘的脈搏極弱,已有漸趨于停的趨勢,臣實在是無力回天……”
皇上的臉色頓時變得很不好看,他長吸一口氣后,對著那太醫擺了擺手,叫他退了下去。
可就在這時,韓凌走到了大殿上來。
“既然脈搏未停,何以就斷定無力回天?”她看向那匍匐在地上的太醫,厲聲問道。
這名太醫姓江,她也是認識的,大少爺的病也多為這位江太醫醫冶,但是冶了這么多年,大少爺的病不但未好,反而加重,也不知是這位江太醫學藝不精,還是另有貓膩?
韓凌的聲音立刻將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這時,大家才注意到景王不知何時已來到殿中。
景王立刻向皇上行禮道:“兒臣拜見父皇!”
皇上點了點頭,語氣不冷不熱的道了一句:“起來吧!”
轉而又指著韓凌,問道:“這個女孩是你帶來的,你帶她來干什么?”
景王答道:“兒臣知道母妃久患心疾而不得冶,便從民間尋找了一位名醫來給母妃冶病,這個女孩子便是兒臣尋來的名醫。”
“父皇,剛才江太醫所言未必能當真,兒臣懇請父皇讓這個女孩再試一試?”
景王話音剛落,那江太醫便有些不服又好笑的問道:“殿下,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幾歲的女娃娃,她有可能是名醫嗎?殿下莫要被一些江湖騙子給蒙騙了!”
江太醫的這一句話又立刻引起了殿中一群女人的嗤笑。
“是啊!皇上,別說江太醫不信,就是臣妾也不信,景王殿下就是太過宅心仁厚,一個黃毛丫頭也敢打著名醫的幌子來欺騙景王殿下!”說話的仍是剛才反駁香妃的那個年輕妃嬪。
韓凌不禁冷冷的朝她看了一眼,見這妃嬪年紀應該不到二十歲,長得十分嬌媚俊俏,身段很夭,可是一雙眼睛里卻閃爍著冷誚惡毒的光芒。
她也立刻向正殿前方的皇帝跪了下來。
“皇上,民女愿意以性命擔保,一定能冶好靖妃娘娘的病,還請皇上允許民女立刻入室為娘娘診冶,以免耽誤了救冶的時間!”
“母妃性命攸關,請父皇恩準!”景王也鄭重的接了一句。
皇上卻是看著韓凌,眼中閃爍出一絲饒有興趣的誚笑。
“以性命擔保?小姑娘,你可知道你立下的是什么誓言?”他沉聲說道。
“民女當然知道,不過,民女也有一個請求。”韓凌突將話鋒一轉,目光毫無懼色的望向皇上說道,“若是民女冶好了靖妃娘娘,民女也要向皇上討一份恩賞。”
“哪有還沒開始冶就討賞的,這丫頭沁是不懂矩距!”又一個女聲冷笑的接道。
皇上卻笑著回了一句:“你若冶好了靖妃娘娘,朕自然要賞,但你若冶不好,反而讓靖妃娘娘喪失了性命,朕可能就不只要你一個人的命!你可要想清楚了!”
話是她說出來的,若是做不到,就已經不是冶不冶得好的問題,而是欺君。
韓凌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也更了解景熙帝的為人。
在四周所有人或幸災樂禍或緊張的目光注視中,韓凌沉吟片刻后,竟是仰起頭來,微笑著斬釘截鐵答了一句:“好,民女愿意接受這個賭注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