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謀天下

第二三零回 知節義

中秋宴前,見武岳有意抬舉陽筠,鮑啟勛特意將高陽菜式說與武岳,又說若能當眾說是高陽菜式,太子妃必定感恩,旁人也便知道陛下抬舉的心意了。

武岳果然照辦,陽筠也頗感懷。

而直到現在,鮑啟勛也不知是為了幫武岳抬舉陽筠,還是為了安慰陽筠思鄉之情。

或許他只是想要眾人知道高陽如何精巧,讓人高看陽筠的同時,也高看陽曦一眼,對高陽國多些由衷的欽佩。

又或者根本就是鮑啟勛自己存了私心,想以此為念,回報陽曦對他的情誼于萬一。

鮑啟勛想起陽曦之死,心中愈發悲慟,夜里忍不住披衣而起,對月祭拜,大哭了一場。

其妻薛氏見狀心中困惑,卻又守著婦道,不好多問。

其子鮑逸聞聲也出門來,直言問父親為何痛哭。

“若世人輕你,賤你,你也隨波逐流,不知自重,偏有一人以國士相待,你要如何相報?”鮑啟勛不答反問。

鮑逸年僅十二,正在學里讀書的年紀,鮑啟勛的問題對他來說雖不簡單,到也不見得多難。

略一思忖,鮑逸定定看著父親,一字一頓道:

“雖結草銜環,亦不能報之萬一。既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

看著兒子一臉英氣,恰如當年滿懷志氣的他,鮑啟勛不禁自慚形穢。

枉他活了這么些年,竟然越活越不如從前了,連這點小事都拿不定主意,還要問兒子意見。

想到兒子如今還小,并不知道他在士林中風評不佳,若過些年被兒子知曉自己不堪,鮑啟勛還真就有些畏怕。

是夜他把心事理清,之后月余便打探武岳態度,想要尋個機會辭官。

然而武岳如今甚是忌諱,唯恐朝臣也認為天象不妥,生了異心,連六七十歲的老臣要告老還鄉也不愿放,鮑啟勛只得把話咽了下去。

這一日他夜里讀書,因心事重重,難免走神,竟被燒了衣袖。好在火勢不大,不過略燒了一寸,燙傷了手臂,便被熄滅了。

薛氏為鮑啟勛清理燙傷,一疊聲地讓人請醫官來瞧。

鮑啟勛聞言心中一動,由著下人出去尋人,自己復又起身去了書案旁邊,一咬牙,將衣袖重新點燃后,狠狠地貼在自己額頭之上,霎時便飄出燒焦了毛發的味道來。

薛氏大驚,才剛“啊”了一聲,便嚇得哭了出來。

直到額頭不再覺出痛,只是隱隱發麻,鮑啟勛才罷了手,將衣袖的火又滅了。

他微微一笑,柔聲問薛氏是不是破了相。

薛氏淚蒙著眼,見他若無其事,心中愈發不解。她顫著手抽出帕子,將眼淚揩拭干凈,這才往鮑啟勛臉上瞧去。

果真破了相。

薛氏一面描述鮑啟勛臉上的傷逝,一面心疼得直皺眉。

“如此便好。”鮑啟勛囑咐薛氏,道,“待會醫官過來,你就說我手忙腳亂,不經意燎著了頭發,把臉也燒壞了一塊,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說是我故意燒的。”

破相不能為官。

鮑啟勛如此做,顯然是要借口辭官。

薛氏自然知道利害,忙點頭應了。

鮑啟勛見妻子明白,便笑著回了內室,往床上歪歪扭扭一靠,裝出一副虛弱的模樣。薛氏跟在后頭,心中愈發困惑,卻不敢直言相問。

少頃,鮑逸引了醫官過來。

薛氏本在照料鮑啟勛,聽見下人回報,便立即起身,躲在內室的屏風之后。

醫官剛一進門,鮑啟勛便呲牙裂嘴,似乎傷口疼得厲害,竟到了難忍的地步。

醫官見狀,以為他連如此小傷也忍受不住,不免同旁人一樣,對鮑啟勛生出了三分輕視,便也沒看得太過仔細,連額頭是燙傷而非燒傷也不計較,胡亂看了一看,便對癥開了方子。

因鮑啟勛在皇帝面前十分得寵,醫官也不好將不屑掛在臉上,仍舊一臉的和氣,對鮑啟勛微笑道:

“不過是被火燙了,倒不礙事。如今不過吃兩劑藥,敷上些膏藥,也就行了。倒是有些忌口,又不能沾水,這兩點千萬注意了。”

鮑啟勛說要相送,掙扎著就要起身。

醫官也沒出言婉謝,反而看笑話一般站在那里,心中認定了鮑啟勛是個沒骨氣的,倒要看他如何折騰。

果不其然,鮑啟勛才剛坐直了身子,道謝的話沒說上兩句,便問起會否留下疤痕一事。

那醫官強忍著才沒笑出聲。

“下官醫術平庸,憑下官的本事,怕治不好大人臉上的傷,十之是要留疤的。”醫官搖頭嘆氣,故作惋惜道,“若下官有孫醫官那般醫術,或許能幫得上大人,如今卻是無可奈何啊!”

鮑啟勛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也不說話,也不動一動,醫官見了愈發覺得好笑。

鮑逸早生了疑心。

方才并不見父親額頭有傷,如今卻忽然破了相,莫非他看錯了不成?

可若父親果真自毀容貌,便是欺君的大罪,無論如何,醫官還在這里,這話都是不能問的。

見父親呆呆愣愣,鮑逸只得越過鮑啟勛,將醫官請到外間,開了藥房,寫了要忌口的吃食并要留心的事項,便送醫官出門去了。

待醫官走后,鮑逸遣下人去抓藥。

因是夜里,那人出去跑了兩個鋪子,才將藥材備齊,回來送到廚下煎煮。

鮑逸將事情安排妥當,自回父母房中看視。

才剛進門,便見薛氏一臉毅然,聯想起父親額頭莫名出現的傷痕,鮑逸知道其中必然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鮑啟勛吩咐鮑逸端胡凳來坐,鮑逸不敢,只在一旁躬身站著。

見兒子如此懂事,鮑啟勛又嘆了口氣,從自己出身平平,卻學問出眾講起,一路講到如何入朝,如何不受重視,為世家貴族排擠,如何做了學士,卻時常出些損人不利己的主意給皇帝。到最后,鮑啟勛終于講到自己往高陽一行,更說到陽曦自盡,高陽如今落在年少的陽楌身上。

“那時我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早丟了從前的志氣,連一點文人的骨氣也無。”鮑啟勛說著,眼里竟然泛起淚光,“彼時我還沒有勇氣,不敢立即辭官。如今想辭官,竟然也是不能了。”

鮑啟勛說著,忽然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