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兩人同樣是舍了轎車跟司機,只閑適地走在這條冷冷清清的青石板街道上;雖是開了春,偶爾從身邊擦過的幾個行人身上依舊是穿著厚實的棉襖,帽子上鑲著時下最為流行的毛領邊兒;車馬鈴鈴響,和著街邊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拳頭大的饅頭,大碗的餛飩,白乎乎的熱氣將整條清冷的街道裝點得熱鬧非凡。ranwen`
簡亦拉著花聽在一處餛飩攤前坐下,一臉“就知道你餓了”的了然模樣,揚手便要了兩碗餛飩與小籠包。
花聽將手中這張被自己捏得有些發皺的羊皮紙隨意地往桌面上一擱,嗓音低低又清晰道,“拿了也沒用,他已經記在腦子里了。”
簡亦眼皮一跳,“是么?”一雙桃花眼半瞇著,里頭是毫不掩飾的輕蔑,“那就看誰的動作快了。”伸手將羊皮紙捏入了掌心。
大碗餛飩上桌,簡亦彎了眉眼朝她笑,并大大方方地將這碗餛飩往她手邊挪了挪,“你先吃。”笑臉在煙霧縹緲的夜色中倒顯得格外的可愛,“不過花妹妹,我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弄到它的?”簡亦歪著腦袋笑,一臉乖張的輕狂模樣。
花聽竟沒來由的感到心里頭發虛。
什么方法?說得出口么?
茶盞清脆的聲音便在桌面上響起,她替自己倒了杯開水以掩蓋心虛的不安分模樣,并迅速轉移了話題,“怎么你爹也跟陳樹混一塊兒了?”
“我也是剛剛知道,”簡亦欲拿筷子的手勢稍稍一頓,眉頭疑惑地皺起,又恍然散開,“不過也不奇怪。”
“你爹同你不是一道兒的?”
“嗯,”對于這個問題,簡亦一開口,一腔苦澀便在嘴里繞了幾個彎,吐出來的話就顯得隨意又輕率了,“不然他怎么能同你爹合作得那么愉快呢。”
“或許他同你一樣是在偽裝自己?”花聽似在安慰,心里頭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實在太低。
“在上海灘有誰不清楚他簡茂生做的事情?”簡亦無奈地笑,眼里流淌過一絲希冀的微光,“所以這也是我選擇走這條路的原因。”
清晨,花聽是在一道尖銳的喊叫聲中醒來。
不過在這道尖銳的嗓音外還附帶一股白米粥的清香。
估計是簡亦正給她做早餐。
想到這,花聽便一個翻身下了床。
簡夫人就站在一樓樓梯口處,一副隨時準備沖上來的兇惡模樣,顴骨高凸,眼神鋒利,體態倒是豐腴了一些;墨綠色旗袍外頭披了件暗色絲絨披風,懷中依舊是抱著她最寵愛的那只體型肥胖的波斯貓,染了丹寇的手指在水澤光亮的灰色皮毛間拂過,她揚起下巴,沖花聽皮笑肉不笑地打起招呼來:“喲,舍得起床了么?”
身后的陳景之同往常一樣板著一張撲克臉。
花聽只著了件襯衫,精致的立領簇在白皙尖巧的下巴旁,如瀑的秀發還未綰起,斜斜地披散在一邊。清晨的薄霧在她的發絲間似凝了萬重水珠,美得似修了成千上萬年下凡掏心的妖精。
看得簡夫人是愈發的不順眼。
呵!整一個狐媚子!她在心中冷哼道。
花聽淺淺一笑,不動聲色地從簡夫人身旁擦過,徑直朝廚房那頭走去。
粘稠噴香的米白粥在爐子里翻滾,一點一點沸起冒著騰騰熱氣,簡亦用銀匙攪了一攪,又將爐蓋蓋上去燜上一會兒。
花聽透過跳動的爐蓋里泄露的煙霧瞧他,他的眼底還有淡淡的烏青,這會子守著熱騰騰的鍋爐,神色似乎終于倦怠下來,“我媽真的很煩,”看著花聽的眉眼間中又透了幾分溫柔,“我已經被她煩了二十幾年,花妹妹怕是還沒習慣吧?”
“習慣了。”她踮腳往鍋爐上一瞧,露出一抹罕見的孩童般的驚喜笑容,“看來是我賺到了!想不到你是大廚神啊!”
“知道嫁給我不虧了吧?”簡亦頗為得意地笑起來,將爐蓋打開,接過花聽一早遞過來的白瓷碗,舀了一勺滾燙的白米粥,隨手又將爐蓋放回去,又執起玉匙輕攪了幾下仔細地瞧米粒是否爛透了,才繼續舀第二碗。
花聽端著白米粥來到餐桌前,才發現簡亦連小菜也備好了,都是她愛吃的烤腸煎蛋清蒸魚,如果有肉松的話就更好了。
簡夫人自然是不高興的,她將懷中的波斯貓往客廳沙發上一放,尖利的嗓音便利利索索地說了開來,“簡亦,我替你想過了,過些時日你再取名妾室,正好……”
“妾室?”簡亦打斷道,“媽你沒事吧?”
花聽咽下一口白粥,眼睛瞟向簡夫人身后有些羞怯地低下腦袋的陳景之,便確定了簡夫人口中的妾室就是她。
先不說陳景之小姐對于這個妾室的名份究竟看法如何,簡夫人倒真的是有些過于高估自己了,居然要上海灘四大亨之一陳奐林的女兒嫁她兒子做妾室!?
“簡亦,媽是為你好,你根本就不知道白小姐在百樂門里干了些什么!”盯著花聽一張白皙素凈的臉,簡夫人特意將幾個關鍵字咬了重音說道,“她在百樂門與陌生男子摟摟抱抱,跳舞喝酒,活脫脫一風塵女子的相道,你說說看,這對于一個已經嫁做人婦的女人來說不是不守婦道是什么?簡直不知廉恥!”尾音拖得老高,差點就破了。
花聽執起湯勺,舀了半口白米粥,直往嘴巴里送,將簡夫人的話絲毫沒放心上。
梗米飽滿汁液粘稠,飯粒被熬得滿室生香,令花聽嚼得唇齒生津。
簡亦無所謂地笑笑,夾了半根烤腸就往花聽的嘴巴里送,“又不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跳個舞怎么了,”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柔和又通透,“在什么樣的場合干什么樣的事,我不覺得花妹妹的做法有什么問題。”
花聽眉心一動,想到與陳樹的那一吻,一只垂放在腿側的手竟不自覺地捏緊了襯衣衣角。
“簡亦!”原本是想過來挫挫花聽銳氣的簡夫人在看到眼前這番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大秀恩愛的場面,差點激動得把嗓子給破了,“你不要被這狐貍精給迷了心智啊!”
簡亦抿嘴一笑,半點無奈和閑愁從笑渦里漾開,“媽,注意你的措辭。”
“瘋了!簡直是瘋了!”簡夫人顯然無法理解堂堂一個簡家大少怎會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站在這個女人身邊,不是被迷惑了心智還能怎么的?直將矛頭指向花聽,“她究竟是給你灌什么迷藥了?讓你像個傭人一樣的伺候著她!”話語越到后面越難聽,“我看這狐貍精哪天給你戴了綠帽子你都還傻兮兮地幫著她說話!”
氣氛陷入尷尬。
花聽嚼了一小口魚肉,慢條斯理地咽了下去。
不言不語,繼續吃。
“媽,你還是回去吧。”簡亦放下碗筷,明明嘴角帶笑,眼瞼卻疲憊地合上,眉頭輕微地皺起。
簡夫人似對這有些凝滯的氛圍渾然未覺,伸了纖纖食指依舊往花聽的臉上指,口中喋喋不休道,“我哪里說錯了么?我就把話說白了吧簡亦,我是一點也不喜歡這位白小姐做我們簡家兒媳,我管她是誰的女兒,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女兒我也不會給她面子!”簡夫人說著,停下來喘了口氣,“簡亦!你要么休了她,娶景之,不過看你這樣子,我也懶得多說什么了,那就另娶,讓景之做你的妾室。”
花聽忽然就笑了,她以為她是誰呀?皇太后還是怎么滴呀?
“你笑什么?”簡夫人怒目圓瞪,就差鼻孔噴出火來。
簡亦喉頭一動,眼簾下的眸子緩慢深沉地轉動了一下,開口道,“媽,以后不要再讓我聽到休妻或者是娶妾之類的話,”他重新為花聽舀了碗粥,再開口時語調頗有一番鄭重的意味,“我也就在這把話說白了,我今生只娶一個女人,就是白花聽。”
簡夫人同她身后的陳景之均是一怔。
兩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瘋了!簡直是瘋了!”
簡夫人就在沙發上坐著,一副不準備離開的架勢。
花聽與簡亦吃完早餐便自顧自地上樓去了。
見簡亦將一把美式柯爾特m1911插入腰間槍套,花聽便知:“又要去殺人了呀簡大少?”
“嗯。”將西裝外套一披。
“是名單上的那幾個么?”
“嗯,要快點動手了。”
“我跟你一起。”花聽說著便加快了手間的動作。
簡亦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尖,一派寵溺的溫柔模樣,“不用了,你忙你的去。”
“哦……”刻意將話音拖得老長,“忘了你現在是有搭檔的人了。”花聽放緩了手間動作,竟也學會了明知故問,“和施因愛么?”
“嗯。”
“去吧去吧,最好……”話說了一半,花聽便住了口,她眼底清亮,卻不再言語。
簡亦幫她理了理襯衫肩處的褶皺,先她一步離開房門,“我先走了。”
“嗯。”
“晚上給你做我剛學的一道菜。”
“哦。”
還是有什么東西擱在心口處,沉甸甸的,起伏不定,酸澀不明。
像……
打翻了某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