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高度視線很好,徐玫這才得以看清楚銀瓶的樣子。
銀瓶身量嬌小,有著江南女子常見的小臉和尖下巴。她的衣飾也簡潔清爽,挽了一個婦人圓髻,簪了一支梅花金簪。不見婉約楚楚,反而是俏臉含霜,顯得幾位干練利落。
此時,銀瓶臉上的驚訝尚未退去,似乎有些詫異于徐夫人會這么耐心溫柔地哄孩子。不過,她的情緒也很快掩飾住,笑著道:“小姑娘長大了些。”
“小孩子一天一變。”徐夫人又道:“叫徐玫。”
“玫姑娘。”銀瓶喚了一聲,正式拜見一下。見小孩子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直盯著她看,俏臉軟和下來,道:“玫姑娘這一雙眼睛和主子您最像,生的真好。”
徐夫人笑了笑,問道:“家里都還安穩吧?”
銀瓶迅速回神,低聲回稟道:“大老爺隱晦地提出,由他親自去大康一趟,代替您向大康安王爺交涉聯絡……據說,大老爺曾多次在族中抱怨,說您幾次有孕待產,都大大延誤了生意的時機,說女人不如男人方便之類的話。又說三四年前若與大康的大皇子如今的康帝聯絡交易,今日有一國皇帝支持,徐氏生意定早已經順利地在大康國鋪開了。”
“延誤三年,就是耽擱了萬兩金銀的盈利。”
徐夫人似乎有些漫不經心。聽到此處,她似乎輕嗤了一聲。
徐玫仰面看自己的娘親,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留意過這樣的娘親:縱然聽到對自己不利的,在徐玫覺得已經十分嚴重的傳言和攻訐,她卻依舊從容甚至有些慵懶,如同高高在上的皇帝在看自己的臣子,不,更像是仙人正俯視人間……那是一種萬般皆在掌握的自信!
幽暗的房間內,徐夫人的身上卻仿佛有一種光,透了出來。
“如今大康局勢已穩,康帝大刀闊斧野心勃勃,正是我徐氏進駐大康的最好時候。而御弟安王爺是個貪財喜好經營的,常于王府開鑒寶宴,各國各地巨商正蜂擁而去……若我們徐氏一慢再慢,只怕最后連口湯都喝不上了。”
“當然了,我們徐氏富可敵國,不差大康的那口湯喝……但我們徐氏丟不起這個人!”最后這些話,銀瓶顯然是在模仿著徐大老爺的說話。
房間里安靜了片刻。
徐夫人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拿起自己女兒的嫩紅嫩紅的軟乎乎的小手指再看,依舊顯得十分漫不經心,仿佛沒有聽到銀瓶的那些話似的。
銀瓶頓了頓,繼續稟告道:“是以,大老爺覺得不能耽擱下去,欲要親自前往大康。而且,他已經說服了超過半數的族老……便是夫人您不肯答應,大老爺也是勢必成行的。”
徐氏如此大的一個家族,財富萬萬,難以計數,自然不能完全交于家主一人,而不設監督。徐氏有族老會,在任的都是徐氏族中有威望有資歷的老人,擁有很大的決議權。
就像這一次。
徐大老爺說的有理有據,有超過半數的長老會都被說動了的話……若是徐氏當家家主,也就是徐夫人一味地反對,那就是要與族人離心了。
“大兄體恤我產后不宜遠行,肯親自奔波操勞……”徐夫人的聲音微微揚起,似乎因為銀瓶的話十分沒有道理而格外詫異:“我為何不肯答應?你替我寫信給族老會,就說我早產想要多在這莊子上修養一陣,暫時不能會家族……此間家族若有重大決策,交由族老會表決就是。我一向都尊重族老會的決定。”
“另外,別忘了寫上,我徐氏歷來有祖訓,嚴禁參與到帝位角逐之中,尤其是大國強國。大康國力蒸蒸日上,已是與大夏平分秋色,先帝新帝俱為野心勃勃之輩……我們徐氏,不過是商賈之流,參與不起帝位之爭。三年前針對大康采取的觀望態度,是因為這一點,而不是因為惠姑娘。”
“這么大的罪名,我的惠兒可不能背。”
銀瓶凜然,抬頭望了徐夫人一眼,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卻沒有再開口,只是為難地道:“主子,還是您口述奴婢記錄?奴婢寫不了長句子……”
“娘親要寫什么?”一個小男孩走進來,歡快地道:“讓兒子幫您寫啊!”
小男孩不過五六歲的樣子,一身月光洗剪裁而成的及膝錦袍,簡單地繡了些淡碧色的竹葉裝飾,清涼雅致。正是幼年的徐立前。而跟在他身邊的,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兒,一樣是月光洗的料子,上面繪著鵝黃色的月牙紋飾,嬌嫩可人的緊。
徐玫從未見過哥哥姐姐這么小的時候。
她有些好奇,瞪大眼睛仔細地瞧著這一對兒金童玉女一般的人兒:徐立前此時已經顯露出了很高的天資,學什么都異常快,正處于被徐夫人寄語厚望,在任何地方都是被捧著贊賞的時候,神采奕奕,十分活潑。而徐惠此時才三歲多,開了一些心智,卻依舊懵懵懂懂,天真可愛的很。
前世,徐玫有記憶的時候,十多歲的徐立前已經有了喜文厭商的苗頭,就連溫和的態度也常會讓人覺得他內心沉重又壓抑,哪里還有幼年時的輕快的神采。而大一些的徐惠整日里都在學習學習再學習……
“先生說,我的大字已經寫的很好了呢。”兩個人行禮,徐立前仰頭看著徐夫人,一臉的孺慕,道:“真的,我還做了一首詠荷的詩,先生都覺得好……”
“哦?”徐夫人含笑鼓勵。
徐惠擠過來,道:“惠兒知道!惠兒知道!‘田田八九葉,碧月鋪池塘。誰家白條兒,采蓮做衣裳。’”她高聲詠罷,道:“娘,惠兒也要采蓮做衣裳!”
長勢很好的荷葉如同碧綠的月亮一般鋪在池塘里,一個光條條的小孩兒采了些蓮花,做了一件新衣裳……
徐玫并不知道這一首小詩。
此時,她十分驚訝:這樣生動有趣富有畫面感的小詩,竟然是徐立前在五歲時候作出來的!
她前世聽年長些的仆婦談起立前公子時候總是十分惋惜,她其實是有些不相信她們口中那些盛贊,因為她見到的徐立前的書房總是干干凈凈的,從未有過什么詩作。只是他的狂草寫的非常好,但她一個小姑娘又不喜歡狂草,是以并未在意過。原來,仆婦們并未夸張,徐立前的確值得人扼腕嘆息。
而徐惠能清晰地將這一首小詩背出來,也是非常聰明了。
徐夫人微微抿了一下唇,似乎也有些意外。頓了頓,她收斂笑容,對徐立前道:“這首詩聽起來的確有趣……但先生其實因為你才五歲就能懂了點兒押韻而夸贊你,并不是真的認為你這小詩真的有多好。再者,娘多次告訴你,詩詞都是小道,怡情則罷了,立前你萬萬不要沉迷此道。”
徐立前原本紅著的臉白下來,有些沮喪,低頭受教,道:“是,兒子記得了。”
徐夫人摸了一下徐惠的腦袋,繼續向徐立前道:“恩,既然立前你自覺字練得不錯了,就來替娘執筆好了。娘要給族中寫信……”
徐立前這才又重新抬起來,露出了些躍躍欲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