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翹含糊的支吾兩句,亦不曾抬眼看周振威一眼。
只問林夫人可要回去,那林夫人眼紅紅的頜首,被林知縣當著眾人面,一頓鋪天蓋地的訓斥,委屈又覺羞恥,揩著帕子掩唇,徑自朝街口停駐的軟轎而去。
玉翹體貼她心境不愉,不去打擾,只默默的跟隨其后。
已是黃昏流霞醉,遠望一縷炊煙斜,地上黯淡人影忽短拉長,恰如鴛鴦成雙。
走了十數步頓住,玉翹腳尖踢著嵌在街道里的小石子,輕聲問:“你跟著我作甚?”
合該陪著林知縣去查優伶案才是。
娘子身段只抵他肩處,這微低螓首,周振威即睇上她半露一截白膩的頸子來,上頭還有自個昨晚情濃吮咂的紅痕。
唇邊噙一抹笑意,小娘子愛嬌,話音里趕他,必是心里置氣,上前攥緊她纖白手兒,不容掙脫的裹進大掌里,四下看看道:“那里有賣冰糖葫蘆,一杈紅彤彤的,看著酸甜,可要來一串?”
玉翹不用看,嘴里就泛起酸味,止不住咽了咽口水,肚里饞貓貓急急踹一腳,定是威寶,催著娘親要吃。
“不要吃!”玉翹朝賣冰糖葫蘆的瞪一眼,恨恨的別過臉去。肚里蠕了蠕,是秀秀氣氣的糖糖,也想吃。
另一只手撫上了肚,安慰兩個小祖宗,今就不吃了,趕明兒一定買。
周振威淡笑,朝跟在邊的鐵柱使一個眼色,鐵柱意會,朝賣冰糖葫蘆的老漢湊去。
玉翹偷瞄到鐵柱在那挑挑又揀揀,終拔了根最大的,剛她就瞧過,這根甚合心意。
長吁口氣,正對上周振威明察秋毫的神情。
“我才不要吃!那是小娃娃吃的。”有些尷尬的嘟囔,兀自死鴨子嘴硬。
“好好!你不喜歡吃,我吃掉就是。”周振威話里皆是寵溺,百般順她。又含笑指著另一鋪子,篤定道:“翹兒,那定是你我最愛的,要不要買些來?”
玉翹順著他所指瞥眼細瞅,賣春圖的鋪子,門前男女歡合的畫旗兒叉。
這般可氣!把那攥住自個手的大掌拽至嘴邊,頗瓷實的咬一口,舌尖都嘗到腥咸味兒。
卻又一怔,花月娘的話,怎這般擾她心亂。
對這男人,委實又疼又惱,疼他前世曾為自個做的事,惱他怎不去尋她?怎能不尋到她?
尋到她為何又棄她?嫌她丑如鬼魅么?他倒底有沒有尋過她?
花月娘讓她去問鎮遠侯,可何從問起,眼前這個人,什么都不知。
周振威細細邊量玉翹神情,把往年做將軍那會作戰對敵的心思皆用了過來。
看她和自個鬧別扭,下狠勁的咬他,又疼又惱的瞪他,這會連肩都搭下了,滿滿皆是不可言喻的頹喪氣餒。
周振威的心剎時緊縮成一團,他寧愿娘子朝氣蓬勃的嗔他,罵他甚或咬他解氣,而不是這樣心灰意冷的絕望。
“可是為了林知縣方才說的話置氣?他書生酸腐氣重,實沒有壞心思。”
走至軟轎前,替她打起轎簾,一面試探的問,他知道與林知縣無關,卻忍不住希翼。
卻見娘子輕搖頭,抿著唇兒入了轎,簾子徐徐落下,周振威的眼眸瞬間黯淡下來。
亥時初刻,周振威才從林知縣房中走出,案已初明,他松口氣。
雨過斑斑,綠苔繞地初遍,有風起,揉碎庭槐葉影,荼蘼謝敗,已是春去夏至。
才走兩步,胛背便有汗出。好在離泉城也就兩日之距,否則一路顛簸再加暑熱,身懷六甲的玉翹定承受不住。
那般花樣嬌慣的娘子,整日跟著自已受苦,卻從未怨過一聲。想來這心總是軟的發疼。
才至宿房門邊,卻訝異碧秀春紫立在簾外,踱來又去,竟是面色焦灼。
想著黃昏時分,娘子情緒捉摸不透,頓時氣息一凜,急步走前,欲問個究竟,恰碧秀抬眼見他過來,忙迎上道:“姑爺你可來了!小姐不允我們進去伺候。還從未如此過。”
周振威蹙眉,沉聲問她從何時起的?碧秀邊思忖邊小心稟道:“小姐自回來后,同林夫人一道用過晚飯,就回屋睡下,我與春紫在院里納涼,方聽屋里有動靜,就打了熱水要伺候小姐洗漱,哪想就不準我們進屋呢。”
周振威沉吟一下,順手接過春紫手中銅盆,囑咐她們歇息去,自個徑自掀簾進了屋里。
燭影微晃,床榻上,豆綠撒花紗帳掩得密實,朦朧之間,即見里頭的人兒蜷腿靠著軟墊呆呆坐著。似察覺他一步一趨靠近,但聽得悉悉邃邃亂響,傳出娘子急中帶哭的聲:“你走,不許進來,今晚你去旁的屋睡。”
“這是為何?你生為夫的氣,索性一股腦說出來,我知錯改了便是。不明不白的就把我攆,晚上悶熱得很,誰給你打扇風涼。”周振威好言軟語的哄,放輕步子慢慢至榻沿邊,大掌忽得就把紗帳掀了開來。
就聽娘子“呀”的低呼,紅絹帕子遮覆住了頰腮,氣急嗔道:“你不聽我的話了,你不走是不是,那我走!”
不忘用手蒙著面就往榻沿摸索爬去。
周振威哭笑不得,何時見過娘子這般嬌憨無賴的模樣,乍見,還挺新奇有趣的。
見她總算蹭到沿邊,纖長腿兒欲要下去,豈容她逃!
周振威臂膀一伸,像拎只白軟小兔兒般,將她輕輕松松就拉回身邊,緊緊攬入寬厚懷里。
“你和我置什么氣呢?這一路都好好的,昨晚兒我們那般恩愛好合過,你說變臉就變臉“
說到臉,周振威頓了頓,咳一聲,語帶關心的問:“翹兒這紅帕子一直捂臉,又悶又熱的,可還喘得上氣?”
“不關你事。”一言不合,就扭著身子要掙出他的懷抱,小妞真不是一般的犟!
“好好好!只要你樂意就成。”周振威大度遷就,隨手拿過枕邊擱的團扇,替她打風涼。
一時寂靜下來。
兩人都不再吭聲兒,窗外蟲兒低鳴,偶有風從縫兒溜進,光影便晃晃的忽明忽暗。
男人一前一后有節奏的打扇,打出的風兒皆撲在娘子身上,清透進心里。
半晌,玉翹才開了口,頗猶豫,且話意模糊難辨:“我若丑了,你可還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