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背老兒正一碗碗端面,乍聽此話,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突然笑道:“你先吃面,糊了可就不好吃了!”
周振威眼神一黯,不再言語,低頭一口口唆面,面糊掉果不是一般的難吃。
等翹兒回來,一定要告訴她,她煮的面鮮辣辣、香濃濃,最是天下無雙。
不能想,一想心就如貓撓。
把滿腔思念深掩,他同趙廣輝、胡忌原就是武將,倒不忌嘴,三下五除二,已將糊面連同面湯吃個精光。
趁這檔,駝背老兒已熄去爐火,舀起面鍋中殘余的寬面,積半粗碗,澆點麻油,灑把蔥花,索性蹲在路沿邊“茲溜”吃起。
又似想到什么,起身將桌上矮個子男人未吃過的兩碗面,擺身側階前,復蹲下,嘴里喵喵喚了兩聲。
不多時,三、四只虎皮黑紋大花貓,忽然從暗影中如幽靈般就出現了,瑩瑩碧眼,躡手躡腳的聚攏至碗面前。
它們俯著頭東聞聞西嗅嗅,并不舔食,卻扭身甩擺著粗尾走了。
唯有一只體型較幼的花貓,禁不住饞,小心翼翼伸舌舔了一口,也就一口。
“可惡!”駝背老兒低叱,將那只死貓提起,扔進一排柳樹后的草堆里。
周振威皆看在眼里,趙廣輝胡忌亦看在眼里。
“泉城此地步步驚心,寸寸送命。此行你二人事事聽我指令,不得擅作主張。”周振威壓低聲,慎重交待,面色更是冷肅威嚴。
趙廣輝二人頜首領命。胡忌朝駝背老兒笑道:“你這三碗面多少錢?”
“一文錢!”駝背老兒也吃完面,搓著手,笑咪咪的近前來。
“給你二文錢!”胡忌是個心胸寬闊,善解人意的年青人,他笑道:“方才矮個子男人和那婦人的面錢,我一并替他們給你。”
“難怪他們不肯付錢,原是曉得有人要替他們付!”駝背老兒不客氣的接過二文錢,突又說:“我這人見不得善良人,奉獻你們句話,日后再見此二人,退避三舍方可保命。”
周振威默默。
暗處的人窺明處,明處的人伺暗處,皆為日后生死較量揣摸探底。
他看向駝背老兒,沉聲道:“本院是山東巡撫周振威,才到泉城赴任不久,昨夜里本院的夫人被閣下邀至千佛山做客,至今未回。夫人身懷雙生,性嬌體弱,恐捱不過深山霧濕森冷,還請閣下帶路,容我接回夫人才是。”
駝背老兒淡道:“方才我曾起誓,誰人能來把我這三碗面吃掉,就還他一個愿望,我帶你去就是!不過話要說清楚,只是帶路,到了那里生死由命,你可怪不得我。”
“那是自然!”周振威不卑不亢,僅拱手稱謝。
著實未曾想過會如此順當就能上山。
他哪里知道,江湖之人身懷武功絕學,豪情仗劍天涯。
待儲事風雨蒼茫過,拋下凡塵俗念,愿由著性子浮沉隨浪的過。
沒人能猜得透他們下一步想做什么,只看你是否運氣好。
駝背老兒原打算難他七七四十九天的。
只能說,周振威無疑,是個運氣好的。
千佛山。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
明月雖皎,繁星若斗,卻依然穿不透木葉莽蒼密稠,四處大團大團的黝黑彌漫蕩漾,似要隨時撲面將人蠶食。
幽徑濕滑,階痕染綠,但聽山風吹的空林呼喇喇作響,河水潺潺湍急,驚得寒鴉宿鳥撲簌紛飛。
雖是夏夜,深處卻如寒秋,一行人各提一盞橙黃油燈,無人吭聲,只是兜頭匆匆趕路。
一忽而還是凄涼靜寂,一忽而卻混沌初蒙,但見遠處天際日月同空,彤紅虛白相伴。
他們竟是走了一夜。
山坡有一從紅杜鵑悄然初綻,蘸滿新鮮露珠。周振威略微沉吟,彎腰采了一束攥在手里。
忽聞云外一聲雞,繞過青山翠玉,頓時四面開闊,竟是一處村莊。
約摸數十戶紅墻白瓦人戶,但見傍水低田染綠,竹溪板橋捶杵,已有婦人赤腳搗衣,房梁灶頭炊煙霧燒。
周振威心中明白,這便是樊宏在千佛山躲匿之地。
幾個被樵柴壓彎腰的少年,正打從身畔過,汗流浹背的將他們一行好奇的打量。
周振威蹙眉,尋了其中最瘦弱少年,接過樵柴替他扛背。趙廣輝胡忌見狀,也幫襯著另兩個少年。
一個著桃紅衣裳的少女挎著一青籃滿滿野莓,瞇縫著眼活潑潑道:“趙伯伯你又裝駝背,可是怕我使喚你干活不成?就偏要你干,替我提會籃子。”
那老兒笑聲爽朗,果挺直了腰板,疼愛又無奈地接過青籃,朝她囑咐道:“小錦,你快去稟告樊叔叔,巡撫大人被我帶來了!”
“巡撫大人?”小錦忽閃明眸,好奇的將背柴三人,偏著頭上下打量,咬著唇指著周振威道:“一定是他!”
見老兒頜首默認,她又絞著發絲瞧了會,突然哧哧笑道:“巡撫大人,你背樵柴不便,我替你拿杜鵑花。”
那略帶繭兒常勞作的小手卻分外敏捷,如影幻霧,眨眼功夫,已近至花束。
卻是好功夫!
周振威心一沉,腳尖點地,借力側繞,輕巧避過,不動聲色看她一眼:“不用,我拿便好!”
話音方落,他突然虎軀一震,幽暗眼眸波瀾四起,緊緊盯著前處,如被攝去魂魄般,愣怔住腳步。
那田畦埂邊,綠意蔥籠,層層薄暮未散,蛙聲依舊呱啼一片。
恰立了個身段豐嬈的小婦人,上著荼白春衫,下穿豆綠灑花褶裙,清新秀美如柔柳春花。
她正一手扶腰,一手撫著嬌嬌鼓挺的肚,饒有興趣的把水田里,插青秧的農人盯看。
一條狗兒臥趴在她腳邊喘氣,一只母雞領著一串小黃崽,咕咕的尋著地里的草籽青蟲。
“翹兒!”周振威粗嘎嘶啞的大吼,激動的聲音顫抖。
可那小婦人只是蹙眉四處望望,臉上漸泛起寂寥暗淡,抿著唇又重把農人看。
“嫂子!胡忌你看那是嫂子!”趙廣輝話不連語,眼里頓時莫名潮熱。
這幾日主子有多傷心裂痛,他就有多慚愧懊悔。
那日該死皮賴臉跟著嫂子一起去的。而不是留下她,自已回了衙署。
每每想起這個,他都寧愿去死一萬次。
周振威哪里還能忍!再捺不住,利落的將樵柴還給少年,三步并做兩步朝玉翹疾奔而去。
本書最快更新網站請百度云/來/閣,或者直接訪問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