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山勢越密集。抵達月散關的時候,天已近傍晚。夕陽漸漸西沉,掛在西天上染紅了一方天空。又漸漸地往下落,落到被山體擋住了大半,只能看見小半張臉。最后能看到的,就是浮在連綿遠山上的燦爛云霞。蒼茫而又壯闊。
寧嫣下車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壯麗的奇景。
“公主,前面一段道路狹長,馬車難行,是否棄車換馬?”青鸞問。
她笑了笑,慢慢地說:“不必了,我走過去。”說罷,邁開步子往前走。青鸞連忙從車里拿出一件狐裘披風跟了上去。
“公主,山野風急,還是披一件衣服吧,免得著涼。”寧嫣停下來,任她給自己穿上披風。
此時,他們正處在群山環抱之間,時令已是深秋,許多樹上的葉子都已枯黃衰落。然而,遠遠看上去,倒也不覺得有多荒蕪。
寧嫣慢慢地走著,一步一步,倒也不覺得吃力。這段路,他曾經也陪著她走過。不過那時嚴冬剛過,萬物初生。這四野的山都還是光禿禿的,一點也不好看。她不肯騎馬,偏要下來走路,走不動了,就讓他背著。
他們都沒有想到,時隔多年,她竟然會重走這一條路,而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
就在此時,千里之外岳城一個不起眼的小院落內。
“山主還沒醒嗎?”見長須白袍的中年人出了門,衣紅似火的女子急聲道。
中年人搖搖頭嘆氣:“反噬之力太過驚人,全身經脈逆行,必須盡快回歸嵐山冰室休整。現在這情況,再服一次還陽丹,他這腿估計就廢了。”
火櫻聞言怔了怔,一時之間只覺得手腳都無處安放。輕輕推門走進房內,看見了那個躺在床上還在昏迷的英俊男子。她從懷中掏出帕子,輕輕為他拭去頭上的汗水。卻被他猛地拽住了手腕,昏迷中他依然念念有詞:“阿寧,阿寧……阿寧不要離開,不要……”
她慢慢地流下淚來,你愿意為了她出生入死,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可是她呢?她的心太大了,大到你根本裝不下,你的生死病痛她全都看不到,也全都不在乎。而你,究竟什么時候能夠放下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有一雙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似在安慰。
她一驚連忙抬頭,才發現晨光熹微。自己迷迷糊糊中竟然趴在他的窗邊睡了一夜。而床上的人似乎剛剛醒來,眸子卻依舊清明,此刻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為何流淚?”他淡淡地問。
“沒什么,屬下……只是做了一個夢。”她摸了摸臉上干涸的淚水,連忙起身退后了一步。
他好像輕輕地笑了一聲:“看來不是什么美夢。”
“嗯,是噩夢。”她低首,努力不讓自己在他面前流露一絲表情。
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出去吧。”紅衣女子俯身行了一禮,走出了房間。
案上還有未燒盡的安神香,無數細小的微塵在空中飄蕩著、旋轉著、安息著。男子努力地催動自己的真氣,卻發現整個身體如同被冰凍了一般,沒有一絲動靜。無論怎么嘗試,一切依然靜謐。終于,他放棄了嘗試。
上一次這樣,他用了近一年的時間才漸漸恢復,這一次又要多久呢?他苦笑,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軟弱,可終究追不上她的飛翔。
阿寧,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放手了。
青鸞與洛華持令先行入關,等到寧嫣慢悠悠晃到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在這阻擋了十幾萬兵馬的巍巍險關之下,所有守軍舉著火把,靜立城門。
在寧嫣的身影出現時,全軍齊聲道:“恭迎長公主殿下!”四周山谷皆是幽寂無聲,唯有這一下仿佛地動山搖。寧嫣也被嚇了一跳,還未壓下驚,人群中一著武將鎧甲之人走上前來,單膝跪地道:“末將月散關守將岳江參見長公主,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岳將軍平身吧。”她虛扶一把,又轉向將士們放聲道:“眾將士都辛苦了。本宮代皇上遠赴月散關,一是為了眼下膠著的戰事,二是為了我東和駐守邊關多年的兒郎們。征戰沙場,誓死為國,你們都是我東和鐵骨錚錚的漢子。關內十幾城的安危,千萬百姓的希望牽掛都系在了你們身上。本宮希望你們能夠不辱使命,奮勇殺敵!”山谷不大,城墻上下都站滿了人,可是寧嫣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
“不辱使命,奮勇殺敵!”
“不辱使命,奮勇殺敵!”
一時間山呼海嘯,將士們皆沸騰了。
這里的大多數人都是常年鎮守月散關的,又經過這幾個月疲勞的對戰,此刻早已士氣低下。敵攻我守,本就是一場極消耗的拉鋸戰,更可怕的是漸漸地士兵們的戰斗熱情逐漸消減。
而東和長公主的到來,無疑給所有人吃了一顆定心丸,也大大鼓舞了軍隊的士氣。在東和,上至垂髫老人,下至黃口小兒,王侯將相、販夫走卒,無人不敬仰長公主。
喧囂過后,將士們或巡邏或回營,陸離似乎接到了什么消息,匆忙告辭離去。
寧嫣帶著岳江及月散關守將去了大營議事。
“說說吧,目前情況如何?”寧嫣倚在主座的木椅上,喝了口茶。
“回公主,南武軍目前駐扎在關外離此三十里的三清山上,之前有大約二十萬的人數。近日據探子回報,有五萬人馬行蹤不明。”岳江在一副手繪的地圖點了點一個位置。又道:“他們的糧草應該全部囤于三清山旁邊的小四明山。我軍也曾想奇襲他們的糧草,無奈小四明山三面皆懸崖,南武派了重兵獨在上山的唯一路上,根本無法突破!”
寧嫣點了點頭,一邊思索一邊輕聲問:“現在南武領兵的是誰?”
站在右側一個年輕的白袍小將回道:“回公主,攻關的是九王爺蕭凜的門客,明威將軍肖元奇。現在駐守的卻是九王爺本人。”
寧嫣淡淡掃了他一眼道:“南武兵力如何?”
“兵強馬壯,是為強敵。且肖元奇此人深不可測,末將若不是憑借月散關的天險,怕是也不是對手。”岳江慚愧道。
搖搖頭,寧嫣卻笑了笑:“岳將軍何必過謙。本宮力保你為月散關守將,就是相信你一定守得住月散關。至于南武軍,先期進攻太過順利,戰線又拉得太長,后期補給難以跟上,所以說驕兵必敗!”
“然而近日,南武依然每天在關下叫陣,末將覺得九王爺是要卷土重來。”說話的是站在岳江身后的國字臉的中年將軍。“此次怕是九王爺親自攻關,傳聞他用兵如神,我等也只有盡力而為了。”
寧嫣慢悠悠站起了身:“用兵如神嗎?本宮倒要見識見識。離京之時,本宮已傳信沉羽軍,不出三日,必能到達。所以,諸位將軍可以放寬心。”
“我等愿聽長公主吩咐,萬死不辭!”眾將紛紛下拜。寧嫣笑道:“如此甚好,有勞各位將軍了。”
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寧嫣突然想起什么問道:“如果本宮沒記錯的話,你的副將不是還有一個岑嘉嗎?他人呢?”
一時間帳子里安靜了下來,一虬髯大漢恨恨道:“岑嘉那狗賊已經投降了南武,現在在南武軍中!”
“投降?”寧嫣的聲音頓時提高,一張臉漸漸冷若冰霜,“為何本宮沒有收到半點消息?”
“公主息怒。”岳江道:“算算時間,消息到帝都的時候,公主應恰好離京,是以未能知曉。”
寧嫣冷笑一聲道:“以為投降南武本宮就拿他沒辦法了么?”
“此等叛國之小人便應該千刀萬剮!”那國字臉將軍也咬牙切齒道。
眾人紛紛說:“千刀萬剮!”“就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岳江招了招手,示意安靜下來。“公主放心,若改日在沙場上碰見那狗賊,末將必將他斬于刀下。并懸其首于月散關門前,以懾人心!”
寧嫣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如此,本宮甚是安心。此外還要勞煩岳將軍派人把月散關及附近的地形圖送到本宮帳內。”
“末將遵命!”
回帳之時,青鸞已經趴在榻上睡著了,不知夢見了什么,嘴角還帶著笑意。
寧嫣放輕了腳步,把那件狐裘披風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回到桌前借著昏暗的油燈光亮,翻看前兩次的攻關記錄,又細細查看月散關附近的地形。月散關的形勢非常險要,南有大四明山。西南有蒼巖山,山南倚靠徽州城;北有潁川與滄蘭江抱關而下,西近峨眉山。周圍都是絕谷深淵、山高路狹,往來甚是不變,車馬皆難以同行。
雖然剛剛在大營大大夸贊了一番岳江,可是不得不說若無月散關易守難攻的地勢,單單以岳江的作戰能力大概也是守不住月散關的。
嘆了口氣,偌大的東和竟然只有沉羽軍的幾位大將在她的調教下還勉強可以獨當一面,其他的都是獨木難支。
到底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事若能解決,倒是該好好地整頓一番軍隊,挑選幾個得力之人。揉了揉眉心,此時約莫已經凌晨。
躺在床上也難以入睡,她便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帳子。帳里燒著溫暖的炭火,然而帳外確實寒風刺骨。剛剛踏出去一步,一股凌冽的寒氣便撲面而來,讓她全身一個激靈。呼嘯的北風如刀割在她露在外面的臉上,那鮮明的刺痛感竟然一點都不亞于歸嵐山的風吼洞。
遠遠看見城樓上還亮著微光,不由地朝著那光亮一步步走上了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