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元國的冬天,向來溫暖,沒有落雪,沒有寒潮,穿一身加厚的中衣,著一襲厚絨的披風,便依舊能夠漂亮地度過整個冬季。
可是那一年冬天,冷意卻是滿滿的飄遍了整個汀元,甚至連邊塞,也未能躲過。
沒有落雪,溫度卻是極低,即便在屋內,也能感覺空氣里那刺骨的冰冷。
杜微微記得,那一年,她十三歲,正是長身體的年齡,極度的寒冷讓她幾近大半個月的日子都未出相府,整日地窩在偏房,燒上三個火盆,一本又一本地看著各種辭冊。
汀元國,一片低沉,甚至,凍死了許多無家可歸的人,史稱“百寒之年”。
穆天德面色沉沉,坐在龍吟殿正首位置,目光一一掃過面前低著頭的眾人:“各位愛卿,究竟有沒有人能想出方法對付這災啊?”
雄厚的聲音一出,殿下站著的人絲毫未有人做出應答。
穆天德緊了緊身上的黑色貂絨披風,神色一凜,大掌死死的扣住龍頭扶手:“拿國都的俸祿這么久,竟無人有辦法?!”
依舊,一片安靜。
穆天德眼眶幾近睜裂,手狠狠地拍在了扶手上,猛地站起了身,聲音雄厚,陣陣回蕩在龍吟殿上:“汀元國不養無用之人!今日若無人想出謀劃,誰也別想活著離開這殿上!”
龍威大怒,眾人全都不敢出言。
厲稔的眼神一一瞥過眾人,穆天德的心頭滿是焦怒,汀元國第一次發生這般的天災,這些個臣子各種諫書,只道哪里亡了多少百姓,亦或是為了搶糧,又死了多少難民,卻絲毫沒有辦法。
良久,杜云石艱難地邁出腳步,自己身為相國大人,若不能先行站出來,只怕再這般下去,自己就是被皇上第一個開刀的人了。
“皇上,臣以為,百寒乃為天災,人不可逆轉,只怕是難以消災。只得多些賑災衣物,以防更多百姓而亡。”思索了良久,杜云石強撐著膽子說出此話。
本以為皇上會龍顏大怒,卻沒想穆天德卻是聲音低沉:“天災不可逆?”
杜云石只覺得心頭猛地一顫,低垂著首,不敢多言語。
身后,還只是大學士官位的王琦卻是一步走了出來:“回皇上,臣以為,天災雖為天災,卻是可道人求。”
“怎么說?”穆天德目色沉沉,精光不減。
“上古書記載,若有百災,天為之或是人為之,都可盡用祀禮,來求得一逆。”眼見皇上明顯有了意向,王琦弓著腰,聲音拔高了許多。
杜云石站在他左前方的位置,眉頭隱忍著,心中滿是無法認同,簡直荒謬之論!
“王愛卿的意思是,設禮祭祀?”眉頭輕挑,穆天德眼光緊盯著王琦。
“回皇上,正是。”頓了頓,王琦接著說道,“皇上貴為天子,定有真龍護體,若親自求得上天,必定能使汀元安度此次百寒。”
半晌,殿上再無聲響,穆天德側身依靠著,神色沉沉,卻看不清眼中是何種意味。
杜云石幾次想開口反駁王琦話,卻是明顯感受到皇上已是有些許動容,剛到口邊的話,又沉了下去。
“王愛卿,”猛地抬起頭,穆天德的眼里已是篤定的目光,“修建祭祀之臺的事就交由你去辦。一周之后,朕要行祭祀之禮,明白了嗎?”
“遵旨。”低下頭,王琦臉上滿臉的奸佞笑意。
再無人敢提,大開國庫,增援賑災衣物食糧的事。
一周的時間,短暫,卻也漫長。
短暫,是對于那些坐在暖屋里,只消動動嘴皮子,對著地皮圖指指畫畫的人。
而漫長,卻是對于那些在寒風冷潮中衣衫單薄,卻還要不停修葺著祭祀高臺的百姓而言。
那年冬天,死在了祭祀臺下的百姓,墊起了整座高臺,直上寒天。
不斷有人倒在堆砌的磚墻邊,也不斷有人被抓到這里來,前赴后繼。
幾次上朝,杜云石都想將這情況上諫,卻是幾次,都被王琦打斷,也便是從那時起,兩個人有了道不清的糾葛恩怨。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
天,好似更冷了。整日都未有太陽,風刮過臉龐,好似刀割一般疼。
剛在正廳用過午食,杜微微便裹著自己的厚棉絨披風,腳步匆忙往偏房去。
寒風疾疾,杜微微只覺得半刻都不想在屋外待著。
剛入偏房,站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身子稍稍緩了回來。
屋內,火盆已是燒的極旺。杜微微褪下披風,在椅上坐下,腳邊,是炭火紅通通的火盆。
只片刻的功夫,紫蔻便推了門進來,手中,是用棉布包裹著的東西。
“小姐,這湯婆子剛灌的,趕緊捂捂手。”一把掀開棉布,紫蔻將木托盤上的已用薄棉布包好的湯婆子遞給了杜微微。
接過湯婆子,杜微微只覺得手中一暖,身子也是瞬時熱了不少。
手中動作不停,紫蔻趕忙又將托盤上的小巧茶壺拿起,全部倒入了一旁一個大的茶盞里,送給了杜微微:“小姐,剛煮的姜茶,喝了暖暖身子。”
杜微微卻是一手推開,笑道:“剛吃過午食,哪里喝得下。這湯婆子暖和著呢,不冷。你把姜茶喝了吧。”
明顯看出紫蔻嘴唇發白,身子已是有些發顫,杜微微心下一陣心疼,推脫著讓紫蔻喝掉了姜茶。
身子終于是暖了起來,紫蔻眉頭舒展開來,將茶壺茶盞收拾妥當,便準備退出偏房。
杜微微神色一頓,叫住了她:“今日晚食怎么安排的,在前廳么?”小年夜,一家子自是要坐在一起吃一頓飯的。
紫蔻腳步頓住回過頭:“小姐……老爺今天去祭祀禮了,您忘了?”
眼神猛地一怔,杜微微回歸神,爹為這祭祀之事已是操心許久,也知道為了修建這高臺,許多百姓都沒得安生,暗自嘆了口氣,杜微微擺了擺手:“沒事了,你收拾完趕緊回屋子暖著,別凍著了。”
笑著點了點,紫蔻退了出去。
京都東南角的位置,修葺地十分高昂的祭祀臺煞是惹眼,整整二百九十級臺階,極為威嚴。
穆天德站在首位,一身金黃色龍袍,披著一襲厚絨滿繡龍身的披風,看著高聳入天般的臺子,微瞇著眼,神色沉沉。
身后,是四個皇子,穆云古短短正正的黑色披風,穆云新一身暗紫,穆云錦依舊白衣飄飄,他的身邊,穆云季也規規矩矩地站著,小小的身子是一身暗藍色的衣袍包裹著。
再往后,便是站成了四排的臣子。為首的中間兩人,便是王琦和杜云石。
腳步鄭重,穆天德深呼一口氣,飄散成白煙,開始邁步走上臺階。
人群,開始跟著穆天德的步伐走動起來。
高臺上,早已放置好的梨花木長桌上,巨大的獸腳香爐居中,香爐后,是披蓋著白色薄紗的上陵圣女帝神像,四周,是早已冷掉的豐盛飯菜。
香爐的前方,一碗清水,一把匕首,靜靜地放置著。
穆天德腳步站定,半天未動,身后的人群早已分兩邊站開,寂靜無聲。
輕招了招手,一旁一個小太監急急跑上前,將手中已點燃的大香端送給了穆天德。
接過香,穆天德的表情極其凝重,雙手端拿著,對著西方極其鄭重地拜了三拜:“汀元百寒,愿求天帝,安度此劫。”說罷,上前,將香插入了香爐中。
身子退下大半,穆天德眼神垂下,落在了匕首和清水上。
祭祀之禮,為表心誠,最關鍵的便是祭血。
半刻未動,身后,眾人已全數跪下,等著祭血的一刻。
良久,王琦使了個眼色給小太監,小太監會意,上前低聲道:“皇上,祭時已到。”
神色一凜,穆天德出手,拿起了匕首。剛準備往手指上劃去,身后,穆云新的聲音陡然響起。
“父皇。”
霎時間,所有人的眼神都看落在了穆云新的身上。
嘴角邪笑媚然,穆云新起身,走到了穆天德的面前:“父皇,我既是父皇之子,便也是流著龍脈之血,不如,讓兒臣替父皇來受這祭血之禮。”
只覺得背后一道目光刺來,穆云新眉眼一魅,嘴角卻是一副替父分憂的好兒臣的笑容。
看了穆云新許久,穆天德的眉頭才舒展開,手掌發力甩下:“準了!”
將匕首放下,穆天德將主位讓了出來,穆云新一步上前,沒有絲毫的猶豫,一把拿起匕首,左手整個握住,狠狠地拉過,瞬時,鮮血四溢,從穆云新握著的拳頭指縫中流出,速度極快,有幾滴已是落在了地上。
穆天德站在他一旁,眼里涌上了說不明的情緒。
伸手將血滴入清水中,瞬時暈開,染成了一碗惹眼的紅色。
穆天德手極快地向著一旁招了招,一個小太監動作迅速跑上前,手中拿著一條浸了藥水的帕子,直接替穆云新包上。
穆云新退下身子,左手握緊抱著的帕子,聲音定定道:“父皇。”
沒做聲,穆天德已是重新站回了主位,神色沉沉。
穆云新退回自己的位置,面色上一如既往的妖嬈。
雙手端起血碗,穆天德高高地舉過頭頂,面向神像。
一瞬間,高臺上所有人,頭深深埋下。
“汀元帝君,以血請愿!”穆天德聲音高揚,響徹了整個高臺。
“若解天下之圍,縱汀元之所幸,必日夜奉帝女,萬事不古!”(未完待續。)愛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