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見狀,便又和聲安撫鐘氏道:“瞧瞧你,這又是做什么?不過是家事而已,不必如此著緊的。”
鐘氏亦知自己有些失態了,連忙拭干眼角,放下布帕點頭道:“太君姑說得是,瞧我,說得好好兒的,也不知怎么了……”語罷便微有些赧然地垂了首:“太君姑莫要笑我才是。”
太夫人安撫地向她笑了笑,便又將茶盞端了起來,啜了一口,和聲笑道:“今日這茶不錯。”說著便看向了高老夫人,面上笑容慈藹:“你說呢?”
高老夫人聞音知雅,亦不愿兒媳于眾人面前失態,于是便笑道:“君姑真真會品茶,我卻是個粗人,喝什么都一個味兒。”說著便笑了起來。
兩個人說笑之間,堂上的氣氛便也松泛了許多,唯林氏的神情有些發僵,掩飾地端起了茶盞,食不知味地也啜了一口茶。
秦素淡淡地掃了堂上諸人一眼,復又轉開了視線。
此間情形,與她前世時一模一樣。
她緩緩垂下頭,撫弄著麻衣的袖擺,那素白的麻線條縷支楞,一如秦家此時處境,千頭萬緒,無從理清。
前世時,壺關窯亦是因出產不好,秦家一度想要關停的,可后來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仍舊將窯廠維持了下來,直到最后,這間窯廠成為了指證秦家謀逆的罪證。
秦素望著竹屏上經年不變的繡樣,心底微茫。
若說這世事若棋,則秦家這顆棋子,此時正一步步地邁入死劫。而那執子之手,或許,便是那所謂不由人的命運吧。
她不怕與人為敵,卻怕拗不過這命運的巨手。
秦家的宿命究竟在何處?壺關窯是否又是一局?破局的關鍵又在哪里?
一連串的疑問浮上腦海,秦素順手理著麻線,身在此處,心卻在彼端,直到耳畔忽然飄過來一個熟悉的字眼,她才機靈靈打了個冷戰,自思緒中抽身而出。
黃柏陂!
她方才聽見有人說起了這個地名。
這關乎秦家未來命運之地,一下子便將秦素的注意力,轉回到了鐘氏身上。
此時,鐘氏也確實正向太夫人說起黃柏陂之事:“……我便知曉,那吳大匠心思歹毒,卻不想他離開秦家作坊后,竟去投靠了程家,還將黃柏陂的事情給透漏了出去。”
關于黃柏陂消息的走漏來源,鐘景仁其實并未查清,只是在程家人那里偶遇吳大匠,由此推測是他泄的底。
她此時的語氣并不算急迫,顯是此事已然解決了。
倒是太夫人,聽得程家的名號后,端茶盞的手便緊了一緊:蹙起了眉頭:“你的意思是,程家這是在與我們秦家……爭地?”她問道,面上含了一絲極淡的不敢置信。
鐘氏便點頭道:“正是此話,說起來,這也真是奇事了。”她一面說著話,一面便將眼風淡淡地掃過了吳老夫人,語聲微涼:“誰又能想得到呢,程家也是老族了,平素向是以百年士族自居,就算在大都開了鋪子,也是用以打聽消息的,并非認真經商。如今卻不知何故憑空便冒了出來,擺出了一副與我們爭地的架勢,若有那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們秦家得罪了人家呢。”
黃柏陂一事,秦家是受左家池魚之累,鐘氏早有怨氣,再一看吳老夫人端坐不動的模樣,她心底里便越發地氣苦。
同為姻親,他們鐘氏只能打理生意,而左氏卻一步步在仕途上走得頗穩。秦世芳動不動便要回娘家拿錢,一應出入皆從大賬上走,倒像是她鐘家成了左家的管事,專管著替左家掙錢一般,越是細想,便越叫人心中不平。
深吸了一口氣,鐘氏將心底里泛起的那絲酸澀壓下,探手取過茶盞,啜了一口茶。
罷了,這一切皆是為了她的孩子,這口氣她也沒什么不能忍的。
太夫人此時便神情柔和地說道:“沒想到程家竟出了頭,卻是叫你長兄為難了。”
同為姻親的鐘家,終究還是受了委屈,太夫人語中種種關切與歉然之意,盡在不言中。
鐘氏心底微熱,眼眶便又有些發紅,她掩飾地去擱茶盞,淡笑道:“這原是應當的,太君姑說的,倒叫我汗顏。”
太夫人向她笑了笑,略提了聲音吩咐周嫗道:“嫗,一會你親去庫房,將那兩只成雙的朱錦繡牡丹匣送去西華居。”
周嫗躬身應了個是。
太夫人又轉向了鐘氏,神情十分柔和地說道:“你與你長兄皆辛苦了,那兩支老參便留著熬湯補神吧。你留一支,另一支便叫人送去壺關給你長兄。”
這兩支名貴的人參,便是太夫人的一片心意了。
“他們小孩子家家的,君姑不用給他們這些,太貴重了,還是君姑自己留著補身子才是。”高老夫人慢條斯理地說著客氣,唇角彎出一個笑來,顯是心情不錯。
太夫人便笑看著她道:“這參擺在庫里也有許久了,這幾年天氣潮,若是霉壞了倒可惜,他們幾個實是辛苦,為了秦家殫精竭慮的,你也別攔著,這是我這個做長輩的一片心意。”
她這話語意真切,高老夫人遂笑而不語,倒是鐘氏,聞言眼眶便又有些發紅,起身道了謝,復又歸座。
太夫人向她笑了笑,便又拾起了方才的話題:“卻不知那黃柏陂之事,后來又是如何?”
鐘氏垂首沉吟了一會,方細聲說道:“昨日長兄派人送了口信,說那程家忽然便松了手,如今只剩兩家窯主與我們相爭。那兩家其實并不難應付,想來用不上幾日,黃柏陂那一塊,終究還是會收歸我秦家名下。”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便露出個如釋重負的表情來。
只要程家不插手便好。
程家久踞江陽郡,乃是老牌士族。無如必要,秦家自不愿輕易得罪了他去。而此次秦家不戰而勝,并未與程家多費口舌便得了便宜,省卻了無數手腳,她自是覺得輕松了許多。
心念及此,她面上的神情便越發溫婉,笑著向太夫人道:“這也是太君姑洪福齊天,才叫那程家沒得逞。”
太夫人聞言便笑了起來,和聲說道:“所以我便說,不必急在一時。所謂失之東隅、得之桑榆,這世間諸事,好壞摻半,我們能得著那一半好的,自也需受得那一半壞的才是。”
此言說罷,兩院四位夫人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