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需得多儲些糧。”
一個月后,在上京的一所幽靜宅院中,秦素斜偎在暗青繡牡丹團花紋的蜀錦隱囊上,懶洋洋地說著同樣的話。語罷,她便緩緩啜了口茶。
此際已是八月仲秋,天氣不涼也不熱,西風緩拍青簾,窗格里透進來的陽光凝結成幾束,帶著秋日特有的颯爽與朗潔。
上京城的秋天最是怡人,城外的白馬寺里植了好些花木,如今正是賞菊品蟹之時。
那般喧囂的熱鬧,秦素自是無緣參與的。
她擱下茶盞,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一時間有些感慨,頗是懷念當年玄都觀的楓林。
玄都觀中春秋二景,桃花滟滟舞東風,楓林歸霞留晚照,乃是大陳都城最美的風光。
可惜她囿于上京,囿于秦氏這個沒落的門楣,倒沒了上一世肆意縱情的快樂與歡愉。
不過,秦素也并不覺得委屈。
有得便有失,若是不想重蹈前世之覆轍,她也只得耐下性子來,做一個守在規矩里的士族女郎。
“女郎此言,可是贈言?”跽坐于秦素對面的阿妥小聲問道,看向秦素的眼神中,帶著幾分慎重。
秦素的預言之準,已經到了叫人敬畏的地步,只要是贈言,那就必須嚴格遵行才是。
秦素神情淡然地點了點頭,又向一旁的阿菊笑:“你也莫要不當回事,多儲些米糧,好生過了這個冬天罷。”停了停,又補了一句:“被褥倒是可以常常曬著,總歸無雨。入冬之后,雪卻是大的,還是少出門為妙。”
中元十三年的大陳,氣候非常古怪,幾乎整年無雨,而入冬后卻又時常下雪,那雪干干的,就像是粉末子一般,落地了也不化,導致南北兩地的道路因此結了厚冰,陸路不通,最終變相地引發了漕運的興盛。
秦素的話,阿菊聽得似懂非懂,應了一聲,上前替她斟滿了茶盞。
秦素意態悠然地展了展衣袖,那袖畔沾染了些木樨的香氣,一揮一舉,皆有余香。
她的心情亦如這香氣,幽靜且清明。
干旱的情形已經相當嚴重了,不過,現在的人們還不是很重視,并不知曉,直到明年春時,陳國才會迎來第一場雨。
最近的秦素便總在想,這么個大好的時機,要不要利用起來?比如給宮里的“那位皇子”添個堵?
還有漕運之事,似乎也是可以利用起來的。
秦素在心中慢慢揣摩著,一面端起茶盞,啜了一口茶。
茶是大唐清露,還是李玄度臨走前留在飄香茶館里的,據說是專替她留的。秦素倒也沒跟他客氣,直接便將茶帶到了她新置的宅子里。
再好的茶,若無一個安妥舒服的地方喝,那味道亦不免要減色幾分。
微甘而溫暖的茶汁,自喉頭涌向胸腹,暖洋洋地,叫人從心底里舒適起來。
秦素簡直想要伸個懶腰,卻終是忍住了。
罷了,如今還遠遠沒到她松懈的時候,眼前這一大堆的事情,哪一件都必須打起精神來處置。
再度啜了口茶,秦素心中不免喟嘆。
細算起來,她已經有近一月未下山了。
自上回與李玄度在西街揮別后,接下來這一個月的時間,她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地炮制藥材,最后終是按著隱堂的秘方,配伍成了另一味藥效“奇特”的。
如今的秦素手握三種,橫行青州是不成問題的,她的心里也越發有了底氣,此時想想都覺心安。
彎了彎眼睛,秦素擱下茶盞,向阿菊擺了擺手:“你且下去罷,有事我再喚你。”
今日她特意約了阿妥至此,是有好些事情要問的,那些話,她并不希望有第三人聽見。
阿菊很快便退了下去,還很自覺地關上了明間的屋門,站在門邊守著。
秦素將視線從她的身上收回來,又往四下里打量了幾眼。
此屋精雅,整間房的開間并不大,卻收拾得潔凈齊整。設了屏榻,置著陶案,案上一捧粉嫩嬌艷的山茶,拿了青瓷甕插著,如今開得正好,野潑潑地,倒有一番趣味。
不止是這間房,從明間到梢間,亦皆是布置妥貼,雖稱不上奢華,卻是里里外外都透出一種舒服與自在。
這里,便是秦素位于上京內三城西南角的宅院,那大門上的“吳宅”二字,金光燦燦、油光锃亮,多少透露出了這院中主人的身份。
此時的秦素,儼然化身為來自于大陳最著名商郡的商人吳鳴,而這處宅子,便是她今后與傅彭他們的會面之地了,只看這房間里的布置,可想而知,阿妥幫了不少的忙。
“南叟他們,都各自啟程了吧?”秦素轉回視線看著阿妥問道,捧起茶盞暖著手,語聲閑淡。
阿妥恭聲道:“女郎放心,他們早便離開了,前些時候才有信來,南叟與阿昌都尋好了地方,阿木的店子都快開了。”她說到此處停了停,又補充道:“阿木走得最早,林二郎君那里一有了準信,他便立時離開了上京。”
她口中說的阿木,便是指的周木。
此前誆林守誠入局,周木居功至偉。
為了給他們幾人安排個好去處,秦素也是煞費苦心,點燈熬油地偽制了好幾份公文,將其中幾人的原籍從廣陵改去了別處。
三國紛爭,天下大亂,能夠用來混淆視線的郡縣并不只一個廣陵,前些年被趙國奪走的潁川諸縣,也能拿來做做文章。
秦素的眼睛又彎了彎,眸中漾著些許笑意:“正要聽你說一說林家的事情。如今過去了近一個月,壺關窯那里,情形如何?”
這是她千辛萬苦才布下的局,又要小心避開垣樓,又不能動靜太大惹人懷疑,終是險之又險地將事情辦妥了,此時她自是要聽一聽詳情。
阿妥聞言,先是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了看,方才將聲音放得極輕地道:“壺關窯已經易主了,新主家便那個金銀坊。我聽說,事發是在七夕那一天,林二郎也不知怎么說動了林大郎,趁著鐘家開夜宴之時,他二人便在酒里下了藥,將鐘家一家子都給藥倒了,他二人便潛入了鐘郎主的書房,竊走了壺關窯的契紙,當夜便交予了金銀坊的二當家,用以抵消賭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