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韞瞥了這人一眼,吩咐方永,“打開。”
方永領命,便將牢房的門打開了,依著紀韞的話,退到了別處。
這牢房卻不是蘇拂曾待過的那間牢房了,需要借用通道上的火把才能看清牢房里的人,若是真的要同什么相比,范丘這一身的模樣,乞丐都自嘆不如。
紀韞走到范丘跟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跪坐在地上的范丘,輕蔑道,“昔日年紀輕輕的刑部侍郎,怎么變得這般頹廢?”
范丘緩緩抬起頭,面上的灰敗未減一分,那雙眸子卻是一副嫉惡如仇的樣子,他道,“我記得你,就是你帶兵破了長樂府。”
紀韞并未否認,只是道,“你知道為何我能攻進長樂府?其實原因不在我,在你們。”
范丘冷笑一聲,“事已至此,說這些又有何用?”
紀韞挑挑眉,又道,“你這副嫉惡如仇的模樣做給誰看?”
他這句話卻成功的讓范丘站起身,一臉血色的望向紀韞,好似張著血盆大口一般,咄咄逼人,“我沒有嫉惡如仇,是你,是你帶兵攻打長樂府,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是你讓我孤獨一人顛沛流離。”
紀韞聽了他的話,卻是輕笑出聲,“你把錯都推給了別人,那你自己呢?就沒錯么?”
范丘握緊拳頭,偏過頭去,“我沒錯,我為人忠孝兩全有什么錯?”
紀韞忍不住兩手擊了幾掌,看著范丘執拗的偏向一旁,帶著嘲諷的語氣道,“你自欺欺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為官,你并未用心來掌握朝局,不能觀天下大勢,是以不能更好的輔佐君主;為子,忠義伯拼死抵抗之時,你可曾站在他身邊?為兄,就連你的弟弟范黎死的時候,你也沒有多痛心,你可還覺得你忠孝兩全?”
此刻的范丘聽了他說的這些,面色更顯難看,“誰說我不關心天下大勢,誰又知我沒抵抗,我未痛心?”
紀韞淡淡道,“倒是我小瞧了你的本事,活在自己以為的世界里樂此不疲。”
說到這里,他看了范丘一眼,那雙眼睛像是能洞悉一切人心底的東西,接著,他便輕輕問道,“你可還記得,你初時得知陸清離是吳越人時的心情?”
這顯然是范丘最不愿意回想的事情,眼神像勾子一樣緊緊撕扯著紀韞嘴角那抹似有似無的笑意,雙拳緊緊握起,他很清楚的知道,自長樂府陷落之后,他除卻被蘇拂救出那幾日吃好睡好,其余時候都在忍著饑餓與擔驚受怕之中,無論是靈敏度還是力氣都不如眼前這個常年帶兵在外的紀韞。
所以就算紀韞這么撕扯他的傷口,他也生生的忍下了。
可他想起他將要到吳越時,聽邊城的人談論起此次吳越派遣過來的軍師,是個雙腿不良于行的人,他想起還好生生活在江寧府的蘇拂,便想到既然能將蘇拂提前安排出長樂府,陸清離又怎么會這么容易就被一場大火燒的干干凈凈。
他花費了一整日在邊城打聽到了吳越那名不良于行的軍師的名字是陸清離之后,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癱倒在街角。
那時他在想什么?
他可有感到憤怒?
事實上,他的確感到了憤怒,可他的憤怒并非是因為陸清離是吳越人,也不是陸清離潛進閩國的目的,而是為何他們都走了,卻將他一個人扔在了長樂府?
就因為他是閩國人,因為他的父親和弟弟都在長樂府么?
可他的父親和弟弟又怎能比得上陸清離?
他仔細回想起來與陸清離的相識,大概是在十歲的時候,他同幾個要好的玩伴去爬山,可最后卻與玩伴失散,心神不寧之下,腳下一滑,幾乎跌進大坑時,一個長他兩歲的少年硬生生的拉住他,隨著他一起跌落坑里了。
而那少年被他壓在身下,那雙腿硌到了坑里的石頭,卻咬著牙不呼痛還在寬慰他的時候。
救他的少年就是陸清離。
可也是自那以后,陸清離的雙腿再也不能像常人一般,出入必有輪椅相伴。
他愧疚,惶恐這一切都在他們回到了長樂府之后煙消云散,陸清離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定遠侯絲毫沒有追究,陸清離還朝自己溫和的笑。
自那之后,他去定遠侯府的次數便越來越過,甚至比他待在自己家中的時間還多。
他總在想著,若是那時不是因為陸清離,要廢掉的,就是他的雙腿了吧!
因此之后,他便視陸清離為自己的大哥,對其言聽計從,對待陸清離比他名義上的家人,甚至于他自己都要好上百倍。
他曾經以為,這一切是永遠不會變的。
可卻料不到,這一切終究是變了,變得十分徹底。
因為他崇拜、敬仰、心疼的大哥,在決心恢復自己原本的身份之前拋棄了自己。
他是被拋棄的那個人啊!
這個世上還有什么才值得他活下去呢?這世上又有什么人是需要自己的呢?
就在他萬念俱灰之時,蘇沅為了打壓蘇拂派了人追上了他的足跡,很輕易的便讓人將他帶回了江寧府。
那時,他滿腔的恨意無處發泄。
最后,他做了什么呢?
他承認了蘇拂的身份,捏造了蘇拂同陸清離迷信來往的事情,他心心念念想將這些對不起自己的人給除去。
可是現下想來,他卻有些后悔了。
他只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其實他最想做的,是回到陸清離身邊。
他恨陸清離嗎?他已經記不大清了。
此時此刻,他只想見到那個曾經處處照顧自己,提點自己的陸清離,他想親口問一問,你為什么不要我了?
紀韞冷眼看著這現下的紀韞,他方才問出那些,不過是想讓范丘獨自剖析一下自己的內心。
紀韞絲毫不懷疑,范丘對陸清離的依賴已經畸形了。
他聽說陸清離是吳越人時,憤怒的不是因為陸清離是帝國的人,而是陸清離拋下他走了。
這樣的人,又怎會是他口中的忠孝兩全呢?
他拋卻了所謂的忠,所謂的孝,而奔赴在了自以為是的義的道路上。
可這樣一意孤行的人,才讓人感到可怕。
紀韞從牢房走出,喚方永到跟前,吩咐道,“好好看管此人,等明日一早,裝進囚車,隨我回軍營。”
方永自然不會問,只是應道。
紀韞嘴角輕勾,他倒是想知道,這樣的人放在那個謀略超群的陸清離身邊,可會給陸清離造成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