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官

第485引 她娘的好

石室上面是一間簡單的寢屋,大概也應該是庵主的屋子。

節南打開屋門,門前廊下一個人影也沒有,屋前一座七步園,琴聲很近。她踏出小園子,繞過假山,看到相思古樹下的廣亭,王泮林送她相思花的地方,一群女子靜靜圍坐,正在賞琴。

彈琴者,面對著她,容貌因發福而不顯山露水,絲毫看不出故事所形容的堅毅不屈,或戰無不勝的決斷之力,從頭到腳沒有半分違和,甚至連目光都是溫和慈柔的。

相思花已謝,相思豆已落,心上人不在,而給她生命的人已拋棄她。

延夫人。

的確,不至于嚇她一跳,卻讓她覺得痛楚。

她雙手握拳,搜尋記憶里每一個有延夫人的片段。烹茶招待她的延夫人,認親宴上巧言打擊崔相夫人的延夫人,然后,就是今日了。

三個片段,僅此而已。

人發福,手指卻靈。那架鳳尾琴,讓節南想起弄丟在劉府魚池里的訂親信物。一首她不知名的曲調高低起伏,靜如高云,動若流水,曠遠悠揚。

延夫人說她喜歡樓蘭,其實暗指草原。黃沙干漠,總是與草原相伴的,如處在沙漠中的樓蘭一樣。延夫人曾是名動北都的美人,而那位公主的美貌也受草原之神的祝福。延夫人隨丈夫和兒子四處遷移,那位公主也從來不在神廟或魑離王宮里乖乖待著,神龍見首不見尾。

延昱說,那位公主一生未嫁。

也就是說,延夫人與延大人的夫妻關系是假的。

那么延氏父子又是什么人?

延大人是科考入仕,在南頌當了幾十年的官了,又比延夫人大十多歲。延大人當官的時候,延夫人大概十五六,剛發生滅族之禍,還輾轉于草原。所以,延大人是魑離人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是后來勸服投靠了魑離的。

但延昱對魑離的感情很不一般,說故事之時就對那位公主深懷敬佩,之前的言談舉止里也與延夫人母子情深,看不出半點假情假意。

延昱可能是隨延夫人一起的。十歲到北都,人人以為他是延大人之子,考取武狀元,考上進士,按部就班一步步成為拾武狀元。延大人被俘,母子倆似乎流離失所,追隨延大人流浪,但誰也沒親眼瞧見這對母子到底跟沒跟著。即便那些感人的事跡都是真的,也可能找人替身。橫豎隱弓堂只手遮天,什么難事都不是難事。

他們的目的,是捧延文光上位嗎?

多聰明啊。

北燎捧了個韓唐,南頌捧了個延文光,大今有魑離公主,還有長風劉昌在。而劉延兩家明明同屬一國,卻在南頌朝堂對峙,是打算挑動大今和南頌的戰爭,魑離漁翁得利么?

一環扣一環的謀略,錯綜復雜的因果,從很多年前就開始布局。節南半途入局,到今日能看出全局形勢,已是幸運,但要翻盤——

一曲終,掌聲熱絡,不似恭維而已。

延夫人起身,微笑而望,與節南的目光對上。

二十年過去,兩人終于見面,以母女的清晰關系。

節南一步都不想動。

痛楚很快就過去了,這時,心中涼冷無盡。

她對那位生下自己就離開的生母毫無好感,做不到寬宏大量,不管那位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與良姐姐和小柒的失散截然不同,那位索性丟下她也還罷了,暗中觀察著,看她不笨,就給她找個好師父,練得差不多成材了,又強勢介入,打算接管她,讓她當什么魑離戰神。

只要想到這些年,自己毫不知情,而那位對自己的關注可能無處不在,節南一點歡喜感都沒有,只覺得毛骨悚然。

她是一件兵器,還是一件首飾?

磨煉鋒利了,可以用來殺人?打磨精致了,可以用來炫耀?

延夫人對周圍的人說了什么,然后離開人群,朝節南的方向走過來。

節南看到舒風華坐到延夫人方才的位置,蘿江郡主的侍女們放上鳳尾琴,再聽舒風華撥起一曲,竟是耳熟能詳的木蘭辭。

忽然,節南覺得自己并不孤單了,因為舒風華的身后也有影子——

王泮林的影子。

“節南。”

節南調回目光,溫柔的眼,慈和的笑,除卻發福的地方,五官皆美,年紀也正好。

“延夫人,新年好。”

她還能稱呼對方什么呢?名姓,年齡,一無所知。

“我的漢名叫池賽朵爾,雖然如今年紀大了,叫賽朵爾不太合適,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名字也是一樣的,不好隨自己的心意亂改。”延夫人語氣很平和,“如我給你取名節南,縱然不像女兒家的名字,卻有我對你的期盼。”

“像終南山嵯峨。”節南對魑離了解得不多,沒法將池姓和魑離部落的姓氏聯想到一塊兒,“庵主剛剛已經傳達過了。”

延夫人聽得出節南的冷淡,“她對你出手重了?”

這個話題開得好,節南笑起,“沒我出手重,一不小心要了她的命。”

延夫人溫柔的神情竟然沒有一絲裂縫,“她不該激怒你,我早吩咐過,不過可能執掌江南久了,就把自己當成了主人。你別看我好像又是堂主又是祭司的,其實不服氣的大有人在,敵人圍伺。”嘆口氣,輕搖頭,“昱兒同你說起回去的事了么?”

節南心想,別呀,這就完了?

果然,給壞人當手下,都是傻的,生命沒保障。

“你這孩子,腹誹什么呢?”延夫人一招手,上來兩個小丫頭,煮水挑茶,擺盤鋪碟。

節南看延夫人在茶蓋中放了一顆圓不溜丟的墨綠丸子,挑起眉來,“我沒腹誹,倒是夫人這丸子不像茶丸,有點像毒藥。”

延夫人點頭,“眼光不錯。”

節南表情無辜,心里呸呸呸,“給我吃的么?”

“是啊。”延夫人的笑容很純凈,雙眼如寶石,依稀可見當年絕色,“不過這藥不是致命的。柒珍吃了,桑大天也吃了,你可曾見他們被這藥折磨?”

她師父,她爹,都是死人了,好不好!

她娘的不致命!

節南只知道,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有資格罵娘了!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