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轉

第二百二十二章 情長

王聿將目光移向裴敏中,與他對視片刻后才低垂了眼瞼,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到宣惠面前,作了一個長揖。

裴敏中“騰”地一聲站了起來,護在宣惠前面,兩眼警覺地看著王聿。

王聿行過禮,直起身來,看見裴敏中如此架勢,無奈地笑了笑,然后看著宣惠說道:“微臣方才失儀,沒有看到公主駕臨,還望公主恕罪。”

他兩眼中盡是酸澀之意,宣惠心中輕嘆,口中笑道:“王將軍青年才俊,未及而立之年便已名揚天下,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又何必有這樣的哀嘆之舉呢?”

王聿苦笑道:“春風得意?我平生并無甚么如意事……”

宣惠一笑,偏頭對裴敏中說道:“看來今年王將軍過生辰,世子得好好挑幾柄如意相贈了。”

裴敏中道:“正該如此。”

王聿看著兩人說話的樣子,酒氣上涌,內心翻江倒海般的不是滋味。他揚起頭,對著宣惠粲然一笑,不管不顧地開口道:“不必世子費心,公主記得把微臣的雨傘贈還即可。您可知微臣的生辰是幾時?”

裴敏中聽得眉頭大皺,他也不等宣惠說話,就轉身吩咐王聿的小廝:“你家二爺醉了,趕緊扶他回府歇息。”

那小廝在后面站著,早已是嚇得渾身冷汗。聽見裴敏中吩咐,他慌忙走上前來,拉著王聿就往外走,嘴里不住地勸道:“二爺您醉了,小的服侍您回家。您要是還有話跟裴世子說,明日再去叨擾也不遲。”

王聿本身酒量不差,只是今日酒入愁腸,三分醉意,七分失意。他心中清楚得很,也不愿借酒失態,落在宣惠眼里。

他推開小廝,朝裴敏中和宣惠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聿走到望江樓門口,小廝在身后給他披上斗篷,又到后面牽馬過來,伺候王聿上了馬,一主一仆就這樣緩緩地沿著河邊往回走。

臘月里的冷風一陣陣地吹過來,讓王聿清醒了不少,可他心中卻越發地難過。他沒有想到,此生他也會有這么一個時候,渴望活在醉夢中,害怕這樣的清醒。

雖然入了夜,秦淮河兩邊依舊熱鬧非凡。河上游過一艘彩舫,里面燈火通明,歌姬吟唱,歡聲笑語。

王聿輕勒韁繩,馬便停住了腳。彩舫后面帶著一道道水紋,波光搖曳中一輪滿月映在水面,隨著河水輕輕地搖晃著。

“月亮這樣圓,今兒是十五還是十六?”

小廝恭聲答道:“回二爺,今兒個是臘月十六了。還有十天就是您的生辰了……”

王聿看著河里那飄忽不定的月亮,長長地嘆了口氣。鏡中花,水中月,宣惠之于己,便是如此吧。你是夏日里生的,我是冬日里生的,就如夏蟬見不得冬雪,你我便是這般的沒緣分。

他定定地看著悄悄流淌的秦淮河,驀地想起一句詩來: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流。

這邊裴敏中一言不發地帶著宣惠下了樓,扶她上了馬車。他剛把簾子放好,宣惠便撩開一道縫,小聲問道:“你不進來陪我坐嗎?”

裴敏中陰沉著臉,看了看宣惠,見她眼中帶著討好般的小心翼翼,心中又有些不忍,暗暗嘆了口氣,便跨步上了馬車。

車內暗沉沉的,宣惠也沒有點燈,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地坐著,聽著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滴滴答答聲。

半晌,宣惠才猶豫地說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自問沒做錯什么事情,干嘛要這樣心中不安呢?又不關己事,裴敏中愿意生氣就生氣好了,自己為何又閑得慌去找他搭話!

裴敏中抬眼看著宣惠,見她低著頭,一副很委屈的樣子。他左思右想,依舊忍不住問道:“王聿說的雨傘,是怎么回事?”

宣惠聽他這樣說,竟是質問的口吻,骨子里那股倔勁兒便冒了出來。她也不答話,只將頭一偏,伸手撩開車窗的簾子,裝作閑適的樣子看著外面的景致。

裴敏中想想方才王聿看宣惠的眼神,胸中更是無名火起,“啪”地一聲打落了宣惠手中的簾子。

宣惠怒道:“你發什么瘋!”

外面裴戎真看著東園就要到了,剛欲回稟,便聽到馬車內的動靜。他用眼神詢問沅湘,卻被她拉到了五步開外。

“別停了,接著走,在城里繞繞,等公主和世子把話說開了,再回來。不然這樣兩個人生著氣分別,隔得日子久了,豈不是要生分?”

裴戎真點點頭,打手勢向車夫示意,原本慢下來的馬車從東園門口經過,又滴滴答答地走了起來。

裴敏中在車內看著宣惠滿面怒容,心中深恨自己莽撞,可王聿的那番話卻如骨鯁在喉,堵得他十分難受。

他艱難地開口道:“阿姝,方才是我不好,我給你賠不是……可,可,王聿那樣說,又那樣看著你,叫我十分,十分生氣。”

宣惠見他氣頭上還能服軟,怒氣也就消了三分。她沒好氣地說道:“旁人怎么說怎么做,與我有什么相干?我也能管得著么?”

裴敏中背靠著車壁,眼望著車頂,幽幽地說道:“我雖魯鈍,可也能看出王聿對你有別樣的心思……從與他相識到如今,他一直對我極好。我與他都是從小跟著父親,長在軍中,意氣十分相投。尤其前些日子在何南,我們帶兵打下數座城池,這一起上陣殺敵的情分,更讓我認他是個知己……”

宣惠皺緊眉頭說道:“可他是王家人……你總該要提防幾分……”

裴敏中輕輕地點點頭,說:“我知道。但王聿與他家其他人不同,他心中對大周自有一份忠心,想的只是出將入相,死后能在先賢祠里得個牌位。要不然,他也不會這個時候回到金陵,拼著跟父親鬧翻的風險,來給王爺請罪。”

宣惠嘆道:“撤兵回湖廣也不是他的主意……”

裴敏中看了她一眼,又說道:“是他父親的主意,在世人眼中與他自己的主意又有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