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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南盛遺脈(四)

“在下姓安,單名一個慛字。全文字閱讀”

雖說穿著兵卒的衣裳,這人依舊帶著風度行禮問好,未曾失禮。

“在下柳羲。”姜芃姬回答,又問道,“若是我沒猜錯的話,安兄來自南方?”

安慛想起他來的時候,姜芃姬和衛慈等人的聊天,心中已經放棄了掩飾的心思。

他面帶憔悴地道,“正是,南盛人士。”

雖然安慛在南盛的時候沒有聽過柳羲的大名,但是逃到東慶北方以后,哪里會沒聽過?

他以為柳羲應該是相當穩重老城的男子,如今一瞧,對方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哪怕面容英氣,但依舊帶著些許雌雄莫辯的稚嫩,再看自己,安慛只能感慨嘆息。

安慛,安多喜。

慛者,憂也。

長輩給安慛取表字為“多喜”,聽著有些俗氣,但卻是滿滿的祝愿。

只可惜,安慛一生,從南蠻四部攻陷皇都那一日,徹底變了。

衛慈內心暗嘆——果然是他。

當姜芃姬與安慛談話的時候,衛慈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瞼,暗暗抓緊了長袖中的手,留下幾個月白色的指甲印痕。衛慈記得,他上一世見到安慛的時候,那人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用安慛自己的話自嘲,那便是——勞勞碌碌十余年,兜兜轉轉何時休。

舊國已不復,兩鬢生白霜。

他東奔西走,不知不覺已經年逾四十。

若無意外,他的人生已經走了大半,但他仍舊想要向南蠻四部復仇。

安慛和南蠻四部,的確有著了結不清的血海深仇。

衛慈垂眸坐在一側,耳朵聽著他們的談話,心里想著自己的事情。

重生之后,衛慈不是沒想過這位舊主,但他知道,安慛并非他的明主。

這人的復仇心太強了,特別是經歷了十余年的漂泊,他對南蠻四部的恨意已經深入骨髓,報仇已經成了他的心魔和執念,衛慈至今還記得安慛下令屠戮南蠻四部時候的場景。

作為中原人,衛慈對蠻族并無好感,但這不意味著他能坐視安慛下達屠族令。

只是,看看結果便知道衛慈和安慛爭執的結果如何了。

衛慈落敗。

六十三萬蠻族百姓,不管男女老幼盡數屠戮殆盡,南盛幾條大江為之堵塞,江水徹底染紅。

安慛沒有下令制止兵卒,屠殺之前做了什么事情,蠻族百姓經歷什么,衛慈更是心知肚明。

從這一次爭執之后,衛慈與他漸漸離心。

衛慈要的是一統九州的明主,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圣人,不是一個被家國仇恨蒙蔽雙眼,同樣犯下累累罪行的屠夫!安慛最后的所作所為,到底和曾經的南蠻四部有什么區別?

衛慈承認安慛對他的指責,說他有婦人之仁,說他站著說話不腰疼。

畢竟被滅了國、殺了妻、失了兒女的人是安慛,不是他。

但是,這不是安慛用同樣理由報復回去的借口。

制裁南蠻四部,有的是其他手段,一樣可以報仇。

為何安慛選擇了最殘暴、最令人唾棄的方式?

衛慈理解安慛復仇的心情,但他不認可安慛這一行為。

安慛起兵只是為了復仇,眼力也只有復仇,天下百姓如何,與他無關。

這樣為了仇恨放棄一切的人,根本不是衛慈尋找的明主。

道不同,不相為謀。

故而,衛慈重生之后并沒有特地注意這位舊主的情形。

造化弄人,他倆竟然提前這么多年相遇。

此時的南盛,滅國才一年多,安慛從故國逃出也才流浪數月,面容還算年輕,眉宇間帶著殘留的威嚴,勉強能維持著僅有的自尊心,全然不似十幾年后的他,那時的他雖說四十來歲,但須發皆白,面容飽經風霜,兩肩塌陷佝僂,神似古稀之人,唯有雙眸還帶著不屈的尖銳。

豐真發現衛慈的異樣,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怎么走神了?”

衛慈垂眸道,“多半是昨夜沒睡好,困意上來了。”

豐真十分機智地順著他的話接下去,“若是身體不適,先廂歇息吧。”

病秧子就該有病秧子的自覺,不舒服了就去休息。

身體才是搞事的本錢。

兩人的聲音驚動了姜芃姬和安慛。

安慛循聲望去,被衛慈的容貌和氣度驚了一下。

如今的安慛沒有經歷十余年的漂泊流浪,衛慈的皮相還是挺符合他的審美的。

姜芃姬同樣道,“身體不適便不要強撐著,休息好了再說。”

衛慈也沒有勉強,起身離開。

豐真眼神閃了閃,作揖告辭,快步趕上衛慈的腳步。

“你怎么跟來了?”

衛慈想要一個人靜一靜,豐真這個厚臉皮的跟著他爬進了馬車。

“你認識這個安慛。”豐真篤定地道,“這人有什么來頭啊?瞧面相,不是個好相與的。”

衛慈沒有否定,反而說,“安慛是南盛國江州浙郡人士,他的父親、爺爺、曾祖,一連三代全都位極人臣,算是南盛國內新興的士族,安慛本人在南盛國內也極有名望。他的母親是南盛國主的幼妹,他和南盛國皇室也有些關系。南盛滅國之日,安慛全族都……”

豐真沒奇怪衛慈為何知道這么多,這家伙的消息一向靈通。

“只剩安慛一人逃出來了?”

衛慈點點頭,“是啊。”

如今的安慛應該在二十七八,正是人生得意的階段,若沒有南蠻入侵,他便是人生贏家。

只可惜,安慛的父母親族慘死、妻子不堪受辱自盡、女兒和兒子更是死無全尸。

僅留他一人茍且偷生。

設身處地想想,衛慈能明白安慛為何這么恨南蠻。

明白,不意味著贊同。

若安慛只是一介百姓,他讓仇人血債血償,衛慈贊他一條漢子,但安慛那會兒是逐鹿天下的諸侯之一啊,囿于仇恨,不顧理智,一聲令下,屠戮南蠻全族,這樣的人如何當天下共主?

縱然僥幸當上了,這個國家又能延續幾年?

豐真同情道,“蠻可憐的,怕是要恨死那些蠻族了。”

衛慈道,“何止呢……也許人家能靠著自己的本事,重新打回南盛。”

豐真想起安慛手臂上的火焰紋路,隱隱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道,“這人野心……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