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見微
自周嚴去了北地,護國公府已無人在朝多年。朝堂之中,有些消息晚上盞茶的功夫,就可以把局面攪動得天翻地覆。
北地與京城,距離何止千里。就算用了急腳替,一往一返,路途都要用掉近十天。火熱的消息出了爐,送到周嚴耳中,早已過了時,周嚴再送回來,還不如在京城自己打聽。
從前侍讀宮中的周延之,日常只是陪著小皇帝讀書,趙顯都未必能第一時間知道朝中大事,更何況他一個小小的侍讀。
趙老夫人原來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護國公府不攬權,十年內也不求在宦途上再進一步,實際上現實也不允許。與宦海浮沉幾十年的老狐貍相比,周嚴不過是只剛長出羽翼的煞白雛雞,他們夸一聲后生可畏,不過是為了把他留在北地而已。
好好守你的邊疆去,一邊待著,別回樞密院來同我們爭權。
——即便褚禛等人不說出口,趙老夫人也能猜到七八成他們的想法。
遠離朝堂的的后果現如今已經慢慢凸顯出來。最明顯的就是,周延之被遣去桂州,護國公府居然無法第一時間知道交趾的戰報。
周秦雖然不像趙老夫人那般敏銳,卻也漸漸察覺出不對勁來。
周延之初到桂州之時,隔個幾日就會發一封家書回來,除了書信,還能搭送著土產過來。
吃食、玩意之外,周秦收到過他夾在信封里的兩個香包,那香包打開來一股子沖鼻的藥味。據周延之解釋說,這是當地用來除蚊去瘴的方子,里頭不單有尋常的雄黃,還加了松香、艾蒿、煙葉、硫磺等物,當地的士子配在身上,若是蚊蟲多了不中用,就燒將起來,也可以抵上一陣子。
周延之的口吻往往帶著戲謔,他所描述的桂州充滿了異地風情,那里風景如畫,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篸,峰峰不同,水水蜿蜒。
駐軍的山里晚上有比嬰兒拳頭還大的蚊子,八支細足一攏,咬上你的皮肉,就是不吸干凈你的血就不罷休的勁頭。一旦被其沾了,所停之處,會起一個碗大的紅苞,奇癢難耐,即便抓出血也抵不得用。
蚊子之外,還有奇蟲、蜘蛛,蜈蚣、野蛇等物,于北方絕不相同。
他還特意贊了周秦當初的先見之明,給他帶的行李當中那許多藥材藥丸得了大用,蘇仲昌只帶了簡單的行李,想著去當地再買,誰知桂州因這一段戰事緊張,物價飛漲不說,有錢都買不到許多東西,最后還是蹭著自己的用。
許是怕家里擔心,周延之的書信中很少正面提及桂廣戰情的推進。
但沒消息便是壞消息,若是一切順利,他怎會不大說特說,讓家中放心?
如今才過去一個多月,周延之的書信就從剛開始的三四天一封,變成了如今的半個多月也沒有音訊。
周秦雖養在閨閣,卻是武將世家長大,自然與普通的少女迥異,她將周延之書信中的只言片語聯合著趙老夫人設法抄回來的邸報,漸漸勾勒出桂廣的軍情。
南邊,估計真的要出大事了。
只盼折老將軍快些到才好。
交趾這一戰,不要說民間,便是朝堂之上普遍也沒有將其當成難啃的骨頭。折其護亡故的消息尚未傳開,京都城內依舊一片歌舞升平。
南壁街的許府近些日子氣氛十分壓抑,下人們并不曉得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大少爺很長時間沒有在家里出現過,今日難得回來了,卻與夫人關在房里整整大半日,也不知在說些什么。
馮夫人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今日這么生氣,她再次向長子確認道:“你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替她贖身?”
許近澤過了半晌,才握著拳頭,仰起頭來道:“母親,從小到大,我從未求過什么。”
馮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許近澤面露難堪之色,卻只得繼續道:“母親,笙娘她并不曾做錯什么,她白璧無瑕,是個難得的好姑娘。”
馮夫人面露嘲諷之色,“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歌樓里頭的女子白璧無瑕,也第一次聽說有好姑娘慫恿了別人家的子弟拋家棄族。”
許近澤幾乎是立刻辯駁道:“笙娘不曾慫恿過我!她一直讓我不要為了她做出讓家里人痛心的事情,當日離家是我一時沖動,她已經說過我了……”
他懇切地道:“我原擔心家中不同意,還想著明年下場,先取一個功名,笙娘百般勸說無用,就拿出了她多年間攢下的體己細軟,讓我存放起來,說若是真取了名次,可拿去疏通……我與她認識這么久,她不曾讓我花過一分錢,也不曾哄我為她做過什么,都是我自己……”
馮夫人感覺自己被一口氣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怎么會有這么蠢的兒子!
都說讀書明理,他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嗎?!
她深吸了兩口氣,道:“你曉不曉得為了你下場的事情,你外祖父年近七十的人,還漏夜整理當朝文士偏好及文風?”
許近澤呆呆地看著她。
“族學里的教授拿著你的文章逐字逐句地推敲,幫你從頭改到尾,一個錯處給你找出幾十個注釋,你知道是為了什么嗎?”
“你姓許,不姓馮!”馮夫人厲聲道,“你一年交的那點束脩,連一個先生的伙食都供不起,他們憑什么要幫你?”
“從小到大,你用的紙是曹大三生宣,用的墨是松煙墨,你用的筆、穿的衣,吃的飯,有哪一樣是你出力掙來的?她給你拿出幾根釵子說是體己,你就憐惜得不行,家**養你這些年,就是養條狗也會圍著搖搖尾巴,你呢?!”
許近澤的臉漲得通紅。
“給她贖身,倒也不是不可以……”馮夫人突然掉轉了口風。
“只是贖了身,卻不能接回家,我給她在南方置個產業,讓她遠遠走開。”
許近澤忍不住叫了起來,“母親,她一個弱女子!”
馮夫人淡淡地道:“我原本已經與護國公府上說好了,過兩年若是你下了場,名次但凡過得去,兩家就試著合一下八字。若是你真的替那位笙娘子贖了身,還敢明目張膽接回家,你覺得這門親事還能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