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找上來的?
明明真正負責下手消滅身體管家的是人本,又有一百幾十個人本正在這個世界里游蕩活動,為什么對面那一個身體管家——皮娜已經有八成把握對方正直接被梟西厄斯操控著了——卻能夠一次次地找到她們身邊來?
“別站在這里傻想了,”大巫女輕輕一拽皮娜的胳膊,“還不快走?你的視力范圍大;可是現在那人很有可能還沒看清我們。”
皮娜一怔,反應了過來——是,她能看清對方的情況下,對方未必能看清她們。就算梟西厄斯正直接控制著那一個身體管家,用的也仍然是身體管家的肉眼;雙方此時隔得遠,她們現在掉頭走,仍舊來得及。
只不過下一次呢?下一次還會被他找上來的吧?
皮娜幾乎覺得自己整個人的輪廓,都被胸中不安給撞擊震蕩得正嗡嗡變形;即使被大巫女拉著向后走,她依然扭過頭、瞇起眼睛,朝遠方的男人身上使勁壓了一眼。
……這一次,她幾乎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他的眼睛,”皮娜匆匆地朝大巫女說道,“他的眼睛里有一對紅色光點!我也沒想到我會看得見那么小的東西,可是……總之,就好像攝像機的那種紅點一樣,非常穩定明亮,不是反光,我確實看見了——大、大巫女?你怎么了?”
她一番話像開閘洪水一樣都沖完了,才意識到大巫女反復朝身后扭了幾次頭,一次比一次的面色凝重。
“人本,”大巫女簡短地說,“回不來了。”
什么叫人本回不來了?
皮娜這一驚,差點讓她腳下絆了一跤——這一處小鎮大概是末日后就被摧毀廢棄了,始終沒有人來重建利用,即使在鎮外也零星散落著大塊大塊的斷墻、鋼筋,遍布在開裂的馬路路面上。
另幾個人本全都被驅趕著遠遠散去了;大巫女扭過身,一彎腰,就從一大片藤蔓之下鉆進了一幢廢棄建筑里。
說是廢棄建筑,其實只剩下一個水泥鋼筋的框架了,兩層樓之間連地板都沒了,空蕩蕩如同一個被蟲啃出的天井,僅有房頂還勉強剩了五分之三。
正是這塊五分之三的房頂,給二人提供了一個遮掩蹤跡、監視情況的天臺。
房頂上雖然早就破爛了,但恰好還剩下了一截斷裂的圍墻,短短的,被風沙侵蝕打磨得失去了棱角。二人屈身蹲在圍墻后,一人占了一邊,正好能從中間寬寬的裂口中,看見遠方的小鎮,以及小鎮中正一步步往外走的人。
她們放出去的那一個人本,此時也早就不動地方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在迎接那個男人似的。
皮娜觀察力絕佳,早就發現,大巫女的面色不僅僅是凝重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的面龐上籠了一層霧氣似的白,仿佛正在強忍著頭痛一樣。
“怎么了?你沒事吧?”她以極低的氣聲問道,掃了一眼小鎮。“為什么人本回不來了?”
“被按住了,”大巫女仍舊一眨不眨地望著小鎮,低聲答道。
皮娜又是一驚。“被什么給按住了?”
“別忘了,梟西厄斯是個用意識力的高手。人本都是意識力操縱的,對他根本沒有威懾力。”大巫女的語氣很淡,卻很緊。“他入侵的過程非常不容易察覺……打個比方,就好像某種布滿氣孔的外來物質不知怎么進了皮下,血肉循氣孔生進去,那物質就一點點與你的肌肉組織都長在了一起。等我發現沒法操縱人本回來的時候,我的意識力也被一起焊住了,抽不回來。”
“那怎么拿回來?”皮娜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她的面色。
“不拿回來了,”大巫女閉了閉眼睛,面色漸漸好了一點。“壁虎尚會斷尾,不過是一點意識力罷了。”
話是這么說,不過這段時間跟在她身邊,耳濡目染下來,皮娜對意識力的了解恐怕比不少擁有意識力的人還深。對意識力的修行,越是精深臻湛,它也越接近一個人本質的構成——就好像一截骨頭似的,斷掉任何一點,對大巫女來說都是一種痛苦。
皮娜很想去握住她的手,但現在并不是能夠安慰人的時候。
那個男人步伐不急不緩,卻在短短一分鐘都不到的時間里,走到了人本面前。人本沉默地呆立著,如同一個商品,在接受質檢員的目光;他僅僅是拍了拍人本的肩膀,大巫女卻猛地在圍墻后蜷下了腰,仿佛挨了一擊似的。
“大巫女——”
“我沒事,”大巫女重新直起身,打斷了皮娜的話。“你不該跟我上來的。你現在往天臺那邊走,那邊有一根倒塌的房梁,你順著它下去,不會出動靜……”
皮娜苦笑了一下。“你要我走嗎?”
“我需要留下來,看一看少了這么多身體管家之后,他究竟是不是被削弱了。”大巫女充耳不聞,繼續說道:“你的戰力低,留在這里也只是礙手礙腳。”
皮娜知道自己戰力低。
“我不礙手礙腳,”她小聲說,“我就在這里坐著,什么也不干,你當我是一塊石頭吧。碎磚斷石都可以在這里,我怎么不可以?”
僅僅是幾句話一過的工夫,那個男人已經快要走出小鎮了。人本依然在他身后呆呆站著,也看不出他動了什么手腳;身體管家的那雙眼睛里,攝像機紅燈一樣的兩點亮光,仿佛逐漸漲大的血珠,映在了皮娜視野里。
大巫女靜了一靜。
不知道是因為皮娜現在再跑也來不及了,還是因為她知道皮娜也不會跑,她終于在輕輕一道鼻息里,低低地說:“……那么,你最好能是一塊徹底的石頭。”
是叫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冒頭的意思嗎?
皮娜點了點頭,剛要再問,卻覺一股意識力猛然捂住了她的嘴——那男人與她們明明還有很遠,可是大巫女卻已不讓她再說話了。
不過,那男人好像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么,該去哪里找幕后的始作俑者。他站在原地,四下來回望了幾圈;遠遠看著,他渾身上下之輕松,就像一個在決定該往哪里走的游客。想了幾秒,他抬起手,打了個響指。
下一刻,皮娜看見了。
從那男人的身上,先是鼓起了一個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好像是要細胞分裂似的,又好像是生了一個人般大小的水泡。那人形水泡越來越大,越來越鼓脹;腦袋的部分,在天光下泛起了頭發似的絲縷反光,甚至一時將那男人都遮得瞧不清楚了。
漸漸地,那大水泡開始有了顏色和質地感。
灰白褶皺的、皮革一樣的質地;渾濁泛黃的晶體顏色;黑青青的布料,和好像痙縮一樣拱起來的后背形狀……皮娜甚至不用向一旁的大巫女以目光求證,就已經看出來了:從那男人身上浮起來的,正是曾經讓大巫女沉睡數年的老太婆。
身旁不遠處,一口又輕又顫、蝴蝶翅膀似的氣息,撲進了空氣里。
老太婆從身體管家的身上走下來,以兩腳站在地上,松垂的雙頰令她看上去仿佛一種品種狗。那雙小眼睛在天地間轉了一圈,似乎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才好;她也抬起了手——不過這次,老太婆叫出的不是第二個老太婆,而是一片淡銀色的、反著的文字。
大巫女立刻用意識力戳了戳皮娜,意思不言自明。
皮娜不必提醒,早就瞇起眼睛,將目力都專注在了那一片文字上;老太婆的概念碰撞能力,她是已有所耳聞了,知道對方要分別選擇發動條件和后果——此刻老太婆選擇的發動條件,是“有人吹氣的時候”。
她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要選什么,銀色文字也很順從地浮現起了下一個后果。老太婆的手指才一離開淡銀色字幕,那身體管家就立刻配合地重重吹了口氣。
“是什么?”大巫女急迫的問話,是通過意識力打進來的。
皮娜怔住了,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只是看著老太婆,又看了看大巫女。她根本不必犯愁自己該怎么不出聲地說話;因為就在這個時候,大巫女已經朝她頭上天空抬起了目光。
皮娜也仰起了腦袋。
一個巨大的,熒光紅色的箭頭,就像霓虹廣告燈牌一樣,懸掛在半空中,箭頭筆直地指著皮娜。她愣愣地盯著它,往后爬了幾步,熒光箭頭就跟著她也挪了幾步。
怎么回事,或許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只發現了我,”皮娜盯著箭頭,低聲說:“那邊的房梁……你快走……”
大巫女一動不動。
過了幾秒,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梟西厄斯果然退化了。”她好像沒聽見皮娜的話,聲音不遮不掩,平靜地說:“連叫一個老太婆出來也這么費勁。從剛才的過程來看,他應該已經退化回了當初葷食天地的水平……恐怕還略有不如。”
下一句話,她是站起身,轉了一個方向,對著圍墻外半空中浮起的人影說的。
“讓我身心分離的這筆帳,現在我終于可以和你算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