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樂園

2099

林三酒的高跟鞋,以及清久留的偽裝,都在他們小步跑出餐廳的時候,不知何時接連掉落了下去;好像它們也知道可以退場了,已經不再是需要掩飾的時候了。

第一個遙遙看見來人的,

是正在低聲說話的余淵。隔著半個賭廳、水池,和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影,他卻正好面對著餐廳門口,注意力被遠處的動靜牽動了,目光順勢一轉,就碰上了林三酒的視線。

認出林三酒的時候,他的眼睛驀然一亮;盡管離得太遠她聽不見,她卻可以肯定,余淵立時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站在一旁的元向西聞言騰地跳了起來,脖子上好像安了個陀螺,一圈圈地四下張望,一時卻還沒找到林三酒;另一個裹在黑色皮衣里的人影,頓了兩秒,才從肩膀上慢慢扭過了頭。

賭廳里似乎有極短暫的一刻,什么聲音也不存在了。

從天花板下忽然飽漲起來的,急劇膨脹的真空,擠走了一切雜音與空氣,好像有那么一瞬間的工夫,終點賭場忽然從穩定流過的時間線里歪了一歪,出了個小差錯,落出了時間之外。

自己的腳步震動,皮娜的抽氣聲,

胸膛里的心跳……都在一瞬間之后突然重新清楚起來,

林三酒被驚得差點叫出一聲;各種情緒沖得她手心發癢,

她再也忍不住,朝遠處使勁揮了揮手,

叫道:“我在這!”

黑影立刻又把頭轉過去了。

林三酒放下手,

朝清久留笑著說:“你是怎么辦到的?他們真的——居然這么快就到終點賭場了!”

清久留朝賭廳里張望了一圈,神色里卻不知道為什么,沉著幾分暗灰的云靄。

“賭廳里的變化太快了,”他只輕聲回應了一句,“我擔心副本會有所察覺。”

林三酒心中一沉,這才總算不大情愿地意識到,賭廳里那一種安靜沁涼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以人偶師一行人為中心,仿佛地面上有一個不斷擴大的漩渦或地陷一樣,逼得廳中進化者紛紛在窸窣低語中逃竄遠離。

“剛才和我通話的,就是你吧?”

當幾人跑近以后,余淵才剛剛招呼了一聲,清久留就立刻壓低了聲音答道:“我們必須現在就動身。”

“馬上走?”林三酒問道,看了看皮娜。

皮娜稀里糊涂地被她拽了過來,還沒明白到底是什么情況,就已經迎面碰上了人偶師一行人——在那一道漆黑凝重的身影籠罩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該害怕好,該激動好,還是該迷惑好,

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了;正手足無措的時候,她聽見清久留說話,下意識地朝他一看,竟不由叫了出聲:“你是誰啊?”

清久留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隨即才意識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臉。

“誒……不對,你……”皮娜也回過味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清久留;很快,她就好像陷入了“不知道該看誰好”這一個無解的難題,都沒有余力把話說清楚了。

人偶師自始至終,目光一直釘在清久留身上——就好像林三酒壓根沒有在歷史上存在過——直到此刻,才忽然沉沉地問道:“大巫女的身體……在你那里?”

“我將她的身體存放在了一個合適地方,就在出去的路上。”清久留迅速答道。

他明明與人偶師是第一次相見,但僅僅是兩句話的交換,卻不知道為什么,仿佛產生了某種暗通的、無需付諸于言語的默契。

“有危險?”余淵問道。

當清久留毫不掩飾真正的自己時,他輕而易舉地就抓住了每一個人的注意力:“是的,我們時間緊迫。副本對于異樣很敏感的,我們必須在副本發現不對之前,馬上離開。”

“果然是因為他派人到處通知自己來了吧?”元向西的生死早就被老天置之度外了,因此說起話來,也最通達不忌:“身在賭廳里的賭客卻都一個個不賭了,換我也要仔細看看是怎么回事。噢對了,小酒,我才發現你這個發型還蠻好看的嘛,你這個是假發嗎?”

余淵使勁掐了掐自己的鼻梁;總算靠他才趕緊踩住了元向西的話頭,及時將話題轉回了正軌上,朝清久留點了點頭,問道:“知道了,我們該怎么走?”

“你們走了捷徑,手上籌碼應該不夠。”

清久留的話音才剛一落下,林三酒已經非常自覺地早早將自己的籌碼都拿出來了——人偶師仿佛一頭高坐山崖的老鷹,在他冷漠銳利的目光下,她跟余淵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一場籌碼的交接。

任誰都可以看出來,他這一次不聲不響、捏著鼻子接受了林三酒的幫助,顯然對他而言是一種很大的犧牲。

“太安靜了,過于配合了,”意老師惴惴不安地在腦海里小聲說道:“我估計出去以后要爆發。”

“現在夠了,”清久留看了看籌碼,跟個裁判一樣說。“你們三人沒有進入過副本的雷達里,所以現在馬上就可以兌換出離場Pass。”

說著,他朝不遠處的獎品兌換處示意了一下——世界上大概不會有比余淵更懂得關鍵時刻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的人了,一個多余的字都沒說,已經招呼著人偶師和元向西過去兌換了。

“那我呢?”林三酒問道。

“你和皮娜都有點不太好辦……皮娜,你準備走嗎?”清久留轉頭問道。

皮娜驀然一驚,好像這才終于從剛才不真實的恍惚中回過了神;她花了很大勁,才總算讓負責言語的中樞神經重新開始工作了:“我——我走去哪?你是……你究竟是誰,為什么……副本員工……”

開始工作了,但不代表工作得就很好。

“我建議你跟我們一起離開,”清久留耐心地解釋道,“留下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很大的風險。”

皮娜咬了咬嘴唇,小心地看了一眼遠處的人偶師背影,又驚得立刻轉開了眼睛——就像是一個明知道自己不該去摸開水壺,卻還偏偏想去摸一下的小孩子,結果挨了燙才趕緊縮回手。

“那個……如果你們是擔心我會對加嘉田說什么的話,”她目光對著清久留的喉嚨,小聲說,“你們放心好了,我一個字也不會說,就說我壓根沒看見你們。我又不喜歡他……”

要說皮娜之前還有幾分可能一起走的話,在看見人偶師之后,她似乎就已經從頭涼到了腳,恨不得能退到百米開外去,再也不跟他們扯上一點關系。

林三酒與清久留對視了一眼。

情知不能強迫她,林三酒嘆了口氣,問道:“那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

在她將自己的想法解釋完以后,皮娜猶豫著點了點頭,拿出了聯絡器。

“一小時,”她對著聯絡器另一頭的加嘉田說,“我這邊也差不多了,你一個小時后來帶我去入職,如何?莪在大廳門口等你,好的……賭廳里的動靜?就是有個很出名的進化者來了……噢,你可能不認識……對對,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了。”

“不知道這一招能替我們爭取多久,”在她掛斷聯絡后,林三酒仍然有點不安心地說。

“只要副本沒有動作,我們只需要不到十分鐘就能離開賭場,接上大巫女了。”

話是這么說,但清久留的神色卻絲毫不見輕松;他抬頭看了看賭廳天花板,隨即快步走近了獎品兌換處,問道:“怎么樣了?”

幾人兌換離場Pass倒是比想象中快了不少,盡管賭場很不舍得放人離開,以近十種方式問了近十次“你確定嗎?”,最后才終于依依不舍地發出了兩張Pass——元向西作為鬼的好處,在這里就又一次體現出來了。

“還好,你們剩下的籌碼夠用了,”看了看剩下的籌碼,清久留低聲指引著余淵,說道:“這里,在物品列表里兌一個聯邦旗。”

余淵對著那一件物品的文字描述沉默了幾秒,才抬起頭說:“但這是……”

“她已經被視作副本未來員工了,”清久留簡短地說,“也就是說,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林三酒是無法走出副本的。唯一一個能讓我們鉆的漏洞,唯一一個能想的辦法,就著落在這個物品上——讓她從一個獨立的人,變成一個從屬的物件,一個財產。

“而且,因為賭廳中不允許進化者攻擊彼此,所以哪怕是人偶師,也不能把林三酒人偶化后帶走。”清久留苦笑了一聲,對站在一旁的林三酒說:“所以這個物品兌換出來以后,你要自己用在自己身上。”

或許是對皮娜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哪怕在她給加嘉田聯絡過以后,也仍然被清久留以“送送我們”為由給暫時留住了。此時林三酒正在小聲勸慰皮娜,試圖說服她人偶師其實不可怕,忽然被叫到頭上,這才一怔:“什么物品?”

聯邦旗

效忠于本面旗幟的人,自動承認并擁護本旗所代表的奴隸制。如果希望自己做奴隸主的話,請將本面旗幟用于他人身上(在與自己不同種族的人身上效果達到最佳),滿足條件后,則可以獲得相應的奴隸;若認為自己不配做奴隸主,但是可以做一個好奴隸,請將旗幟用于自己身上,等老爺來接收。

更多的描述和注意事項,此時倒是都來不及去看了;林三酒拎起那面紅底黑叉的旗子,也有點傻眼:“誰會自己把自己變成奴隸?”

“那說明你對人的了解還不大夠,”余淵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一句,“總之,倒是正好解決了我們眼下的問題。”

“發動了物品,然后呢?”林三酒問道,“什么叫‘等老爺來接收’?”

“第一時間把你當成財產接收下來的進化者,就成了你的奴隸主,但我目前還是員工,辦不到。”清久留說到這兒,目光在幾人身上轉了轉,琢磨了一下人偶師陰沉沉的神色,沒有去招惹他,只是忽然對余淵一笑,說:“你來?”

挑中了唯一一個負責任的成年人——清久留的眼光還是真好。

哪怕再不情愿,林三酒也知道,她此刻沒有多少選擇了。就在她準備將旗子披上肩膀時,卻被皮娜一把握住了手腕。

“等等,”皮娜的臉色有點發白,小聲說:“你真的要用在自己身上?你不怕……你不怕出什么意外?奴隸的意思是……你整個人都成了別人的財產,跟一個物件豈不是沒區別了?恐怕跑都很難了吧?”

林三酒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她指的“意外”是什么。

她回頭看了看幾個人。

元向西和清久留正在小聲交談;余淵站在她身旁,似乎已經做好了隨時“接收財產”的準備;人偶師冷冷地站在幾步之遙外,好像想要盡可能地與他們隔開距離,別被他們的人味沾染上身。

“如果要說拿命冒險的話,”她低聲說,“那你看見的,是我在世界上最放心把命交到他們手里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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